书城仙侠九州·结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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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秉烛夜谈

“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云帝在茫然中听到自己这样哑着嗓子开了口:“关于一张琴,一片梅,还有一个人的故事。”

风七七不语,听着云帝的声音低低的在这间狭小的室内响起。

“我记得是那一年是元绍五年的冬天,皇兄邀请我去赏梅。全云州就属风家的梅园最好,我在漫漫的梅花林里见到了一个世上最好的人。”

梅园里有一处邻水的赏梅亭,当时天气很冷,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有一个穿着大红昭君套的女子正在赏梅亭里弹琴,琴声顺着水面悠悠的飘散了出去,此情此景此人此曲,简直令人心旷神怡。

皇兄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挤眉弄眼道:“看到了没?坐在那儿弹琴的,就是风家嫡亲的大小姐风世情,据说才貌双全,是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他只遥遥看了那个女子一眼,正巧那女子一曲抚毕,盈盈站起身来,两个人的眼神一撞,女子似是惊了一惊,面上涨得羞红,迅速转身,衣带不经意间拂过桌面,啪嗒一声扫下来一个小小的东西。

皇兄眼尖,笑道:“喂喂,看样子有门,那块玉佩居然还是龙血玉的,还不快捡起来?”

他瞟了皇兄一眼,心里已经知道这个家伙在打什么主意。无奈的叹口气,他走过去俯下身,捡起玉佩。女子背对着他,装作是在赏梅,可是身子却在微微的发颤。

他也不知道如何和女子搭讪,正准备愚蠢的咳嗽两声,忽然听到旁边“扑哧”一笑,紧接着从梅林的一角,转出一抹蓝影来。

轻装简从,简明扼要。

这是他见到风凰的第一印象。

这人是什么时候进了园子?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听出她的脚步声!

这是第二个想法。

穿红色昭君套的女子跺跺脚,怒道:“风凰,你怎么又这般随处乱跑?没半分体统!”

风凰是谁?风家的远房亲戚?

他看向皇兄,皇兄回了他一个“我也不知道”的口型。

他又看向风凰。

浅蓝色的裙摆悠悠在风世情刚刚离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伸手,随意抚了抚琴弦。

那蓝并不怎么亮,甚至是有些旧了,像被水洗过很多次,布料都由于长年的揉搓而显得有点毛糙的,却能让人联想起旧衣特有的绵软妥帖的触感。

“我方才听到姊姊在弹猗兰操。”她笑,声音带点冷冷的冬天的寒气:“像你那般软绵绵的有什么意思,猗兰操,要这样弹!”

直到现在云帝还依然牢牢的记得,元绍五年的冬天,刚刚行过加冠礼的他在梅园,遇上了一个世上最好的人,听过了一曲世上最好的琴。

风家二小姐,风凰。

他回去以后把那个名字反复的念了几遍,夫子让他默《国策》,他心不在焉的提笔涂涂抹抹,清醒过来发现纸上全是那要命的两个字。

他索性扔了笔,打开窗户,外头梅花开的正好,皇家御花园里的景色自然比外头普通梅园里的要端庄许多,可是在他眼里一切都失了颜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长得也不算漂亮,偏偏让人……见之不忘。

梅杳孤山,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虽是庶出,却自有一种泠泠的贵气。就好比她的猗兰操自矜身份,哀而不伤,贵气十足。

风世情奏琴是琴中的名士,那风凰奏琴就是琴中的皇帝。

她只会俯瞰一切,因为她高高在上。她心里能装多少东西,她的琴里就能弹出多少东西。风世情再怎么名家教导,如何能和少时便走遍九州大江南北的风凰相比?

现在回想,恍然经年。

他命宫廷画师为她作画,一枝梅花,一树风流。

她握着他的手看他掌心的指纹,纤长的指尖按在他的命理线上,她说她听见了龙吟将起。

她的眼神很认真,他忍不住便笑了。

最好的年华,都在陪她的时候耗尽了。所以到最后的结局,才会显得分外惨烈。

大司马的女儿德妃的凤辇摇摇摆摆的从风凰宫的门口驾过,她身后铺展开来浩浩荡荡的十里红妆,人都说大司马的女儿这一嫁当真是冠绝天下,他站在坤宁宫,看到那穿着大红喜服的佳人含笑走进,仿若看到了一朵在锦绣丛中艳冠群芳的绝世牡丹。

他执住新妇的手,假装没有看到她冷冷的眼神。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他这样告诉自己。

就怕自己什么时候撑不住一回头,看到孤孤单单的她一个人立在昏黄的灯光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甩开新妇的手,那时候他所有的筹划都会溃于一旦。

他躲在德纯宫几天几夜都不出宫,像一只龟缩起来的乌龟那样胆怯的不敢去见她,暗地里忙得昏天黑地,晚上一闭眼尽是她当初的样子。

不见她,却疯狂的在想她。

想她现在在做什么,有的时候又会心痛的想以她那种什么事都自己硬扛下来的性子,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可是不能出去,一出去那自己以前做的一切都完了,他每每站在德纯宫门口向外远眺,德妃的阿房弹了一遍又一遍,弹不出风凰的味道。

她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她任流言漫天席卷,她任妃子步步紧逼,然后她冷笑着砸了他给她的凤印。

最好笑不过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最虚假不过是梅花树下红线结发。

她走的时候什么也不给他留下,只给了他一纸绝决的血书。

她说,若使牡丹开得早,有谁风雪看梅花?

她是冰封雪裹的梅花,比不得牡丹的雍容娇艳。唯一能占得上风的,不过是她先遇上了他,她先成全了他。

但若牡丹先开,他可还会来不顾风雪寻找这株梅花?

他当时内心犹如刀绞,反复想的只是她竟然真的离我而去了,她竟然真的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冷静片刻才想她一个人孤身在外怎么办,会不会教人欺辱了去;又过了两三年,再把书拿出来读,方才读出了风凰当时心若死灰的绝望。

他竟真的伤她至此。

世上恐怕唯有一个他能伤她至此。

浑浑噩噩过了十年,一弹指之间,抬眼再看到那个紫衣宫装的少女,衣襟上绣着点点含苞的梅花,怀抱长琴,分花拂柳,步步生莲,款款而来。

年华在她身上仿佛不曾逝去,她恭恭敬敬的对着他跪下来,却说道:“民女风七七,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清淡冷漠,好风如昨。

人生一场大梦,他几欲泪流满面。

“你若是还念着她,又为何不去找她?”

模糊中有人这样问他,云帝摇了摇头。

“不能找她……”他喃喃的说:“她会死的……如果让他们先找到她的话,她会被我害死的。”

所以他封锁了一切关于她的消息,像只鸵鸟一样自欺欺人的埋起头不闻不问,宁可让她全无消息,也好在心底欺骗自己说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