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在想,你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种恶心的东西手上。”屠龙同样轻声的回答。
他想要拔出自己的长枪,可是风七七却止住了他。
“先这样吧……一拔出来,我就会立刻死了。但我还有几句话……没有对你说呢。”
屠龙满手都是风七七滑腻的鲜血,他低下头,细碎的黑发垂下来,令人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嗯,你说吧。”
“我其实……知道。黑鲛人的长老告诉我说,有雇佣兵在这里出没……然后我一想,就明白了。”风七七说话断断续续的,明眼人都看出来,她只是强撑着一口气,不用来恢复自己的伤势,却只是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一些平时她绝对不会说的废话。
“你们都说我聪明……其实只要有了前因后果……整件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你告诉过我,你想洗掉你身上魔族的气息……你想……你想帮助你那些混血种的兄弟们,堂堂正正的做一个人,而不是魔。”
“对,你们猜得没错。”风七七安宁而恬淡的笑了:“魔族传言说,谷玄创造了魔,镇压了魔。那么唯一能够与你们体内魔血相生相克,互相抵消的,就是我的心头血。”
“我知道……你们要取我的心头血,来洗掉你们身上的魔性。”
“你说过你喜欢我,是假的。”
“可是我喜欢你,是真的。”
因为喜欢,所以明明知道。却还是赌上一切,不肯避开。
那一天,渔民传说,有旧神死去,而新的神,将在废墟上重生。
屠龙想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有美一人,绝世之舞,舞出灭世之光。
然后她便在他怀中安然死去。神识尽散,结海楼发出隆隆的哀鸣,应声坍塌。
神已经逝去,那么神的居所也就随之殉葬。
与这里万里之隔的宁州森林,树屋内的一个少女忽然睁开了双眼,惊慌的从床上跳了起来,一双墨羽展开如同暗夜的流光。
“七七……七七……”她低声的说着,却并不为自己的重生而感到欣喜。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过,被另一只手擦去。
龙念青静静的看着苏醒过来的云朵儿,声音像是在叹惋,没有半分喜悦:“是的。他们成功了。”
死神死了,所以一切死在神手上的生命都得以复活。
屠龙想他这个时候实在应该去喝一杯的,最好用酒把自己灌醉,醉死在梦中,那样就好了。
他在风七七面前说过,想要让他屠龙醉倒在酒缸里,除非三个条件。第一,打了胜仗,没一个兄弟死;第二,打回魔域;第三,打赢自己。
这三条风七七其实全部都做到了,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那个可以和他举杯共饮的人了。
她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说,九天十地、诸子列国、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仅有的这么一个风七七,没有了。
初见她时,她是古艳妖娆的舞者,全身的曲线舒展开来,如流云般变幻莫测,每一根曲线都渗透着春意,但是转瞬即逝,舞蹈中渗透着光阴短暂、良人难盼的悲观。就像是被逼到了悬崖的尽头,她当真会纵身往下一跃。
大约是因为太孤独了吧。
死并不可怕,是绝望杀死了她。
屠龙回想起来,发觉好像自始至终风七七都是一个人,身边甚至连一般舞姬常见的狂蜂浪蝶都很少,也没有什么公子纨绔来纠缠她。实在不是她不够美,而是要触及她的美实在太难了。
书上说世间最美的女人都是孤独的。
屠龙摇摇摆摆的放下风七七,右手中握着死神心头血凝成的血凝珠,几乎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给风七七劈尾时,那漫如山海的珍珠。
美极而艳。
这里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好吧。做完了魔域的事以后,七七我就来陪你。
我剩下的路不长,很快就来找你了。你别怕,也别寂寞。那把谷玄我随身带着,就让它和这结海楼一起,作为你最后的陪葬。
黄泉路上等等我。
屠龙离开后,有一个小小的团子,敏捷的从另一个角落,骂骂咧咧的滚了出来:“混蛋混蛋混蛋,我就这一个主母,那丫的混蛋还不知道珍惜!”
滚滚雪白的绒毛已经被蹭得乌漆墨黑,不知道是在哪里经受了一番蹂躏。它想了想,垂头丧气道:“罢了罢了,谁让我喜欢你呢。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死皮赖脸的,非要跟到这南海里来,唉,果然就出事了。”
“他们到底是都忘了生息兽的特性呢,还是觉得……生息兽的内丹,用在神身上,是没有作用的?”滚滚凑近风七七,口中鄙夷着那几个人对生息兽的偏见,但是爪尖却颤颤巍巍的,将那枚带血的内丹压入风七七的舌底。
就这样吧……反正生息兽固有一死,它这一死,挽回一位上神,是不是也可以算作功德无量?
真是一群傻瓜啊,谁能给与生息兽起死回生的天赋?只有那个掌握生死的谷玄了啊。
它们本来就是被她赦免的生灵,所以到最后,也只有生息兽能救她一命。
意识消散之前,滚滚仿佛看到风七七的眼睛微微的动了一动。
一声熟悉的叹息在它耳边响起:“我带着你走吧。跟在我的身边,也许你化形可以快一些。”
一团小小的白光从毛球的身体中升起,在另一只纤细的手掌上滚来滚去,像是亲昵。
结海楼轰然倒塌,将人界魔界的通道彻底掩埋。那个身影在一片废墟上重新站起,扬长而去。
长发迎风,猎猎如剪,只是这一去,却再不回头。
十年后,南淮,乐师坊。
嬷嬷们正在气急败坏的教训一个小男孩。这小孩出生时据说有异兆,手中握着金丝的琴弦,父母们认定这是一个绝世乐师的苗子,于是狠心将他送来这乐坊。
可是一首《声声慢》,嬷嬷们教了他几乎三个月,他居然还没有学会!碍不过面子的嬷嬷们抓着戒尺,就要往那小男孩的手心落去——“我来教他弹一曲吧。”一个女声淡淡的说道,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那个黑衣女子漠然走进,身边飞舞着小小的一团白光。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沉舟。”沉舟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然后她坐定,十指共振。沉舟听着听着,眼中竟不自觉的流下泪来。
琴声渐涩,依稀可见寥廓的天地间,一个女子正孤独地在茫茫大雪中踯躅而行。山巍嶔而蝗虮,路漫漫而修远,风雪载途,竟无归处。
“你必然会成为琴中国手。”临走前,女子低下头,带着奇特的温软的目光,看着沉舟:“我有一架破损了的九霄环佩,就送给你弹奏吧。”
沉舟长大之后,刻意的留心过九州大陆上黑衣女子的行踪。
有一次是在宁州,羽人的地盘上。有人说她出现在羽王的加冕典礼上,当时有“素月墨羽”之称的鹤雪女首领发狂似的去追那个人,却没有追到她的踪迹。
还有一次是在云州,风皇后的死而复生在九州算是个长盛不衰的话题,在帝后祭天时,花家的那位诰命夫人告诉自己儿子有黑影闪过,当时那位花家的惜花公子沉默许久,扶着母亲默默离去;南海渔民说他们见过那个女子征船出海,沉舟赶到时,只看到那一抹飘向天际的小舟。
“她是要去归墟呢。我们谁都不敢带人去那里,她便自己驾着船出发了。”渔民这样告诉沉舟。
她仍然在这片大陆上行走,只是这一次,沉舟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心中默默祈祷:“命运命运,请你这次务必要……善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