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20世界中国女性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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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跨文化写作(7)

五《沉没之鱼》:文明与生态的冲突

《沉没之鱼》是谭恩美推出的新作,与前期探询母女关系的主题不同在于,这部带有神秘悬疑色彩的小说落笔文明与生态的冲突,体现出作家对世界,对自然,对女性生活,对文明走向的深刻关注。笔者试图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解读这部优秀的长篇小说。

一、幽灵小说还是生态小说?

作者以一篇《致读者》和一篇新闻报道文章《旅游者在兰那王国消失》为开头,强调所叙之事的真实可信,这是成熟作家的惯常手法,刻意打造一个真实的行文环境,使读者尽快融入作品氛围。全书分为五部分“旧金山”、“云南”、“兰那王国”、“无名之地”、“不是结局”,基本按照旅游顺序展开文本。小说中死者陈璧璧越位出席,以幽灵身份伴随十二个美国游客的东方探险之旅,讲述自己的见闻和内心感悟,使小说带上一种村稗野史和古怪传奇的印痕,也是本书被称为幽灵小说的最大原因。

故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进入作家的心灵。她行走在现代文明的繁华街市,忽被暴雨驱赶到“美国心灵研究学会”——这是否有着某种隐喻?现代都市文明中的我其实孤独空虚,遭受打击后在这里寻找心灵的避难所。在这里,她与无意识创作也即与鬼魂交流而记录下来的一种写作方式相遇,克伦·伦德加讲述的故事成为那个雨天最大的收获,成为本书的由来。

听起来似乎荒诞不经,也给小说营造了初始悬念:究竟这是一个真实发生的事件还是作者以神奇想象力的杜撰?世上真的有鬼吗?真有人能与鬼魂交流吗?作者言之凿凿,却又故意宕开一笔:“无论我们是否相信,活人能够与死者交流,但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都愿意暂时将怀疑搁置在一边。至少我们都曾经幻想过,通过别人的想象进入那个世界。故事的述说者现在或者曾活在我们的中间。”作者特意提到对许多人的采访与感谢,并特别感谢伦德加,并说她病逝的时间,将真实与虚构搅到了一起。

但我更愿意把这些看做作家的叙事策略和结构故事的技巧,谭恩美很可能借助了这个悬疑的外壳表达自己对现实的关注,那就是对地球生态的关注,我的理由如下:

第一,从标题意蕴来看,《沉没之鱼》的英文标题为:SavingFishfronDrowning,直译为拯救溺水之鱼。在作品中谭恩美借人物之口予以解释:把鱼从水里捞起来以免它溺死。鱼作为生物是一个自在自足的生存,不应被控制,被占有,当然当它自由自在地活在自己的环境中时,它也是没有必要被拯救的。“拯救”这种荒谬的行为往往出自人类的自傲与自私。人类出于无知而强加诸在鱼身上的爱。这种看似可笑的关爱方式发生在人类身上时,就成为悲剧了。生活在丛林深处的南夷人就是这样的“鱼”,他们被几个有爱心的美国人捞出来,在媒体拯救过程中,部落彻底消失了。

第二,选择陈璧璧讲述为叙述者是因为有其便利。陈璧璧一个熟悉东方文明的华人女性,她生活在旧金山,经营一家名为“不朽者”的亚洲古玩商店,对东方艺术和文化有非常深厚的造诣。在美国成长的背景和华人身份,特殊的职业使她轻松跨越了东西方文明的障碍,成为引导读者去认识和了解东西两种文明的最佳导游。这一点有点像谭恩美自己,她的作品正是在做这样一种努力,跨越中西两种文化,成为沟通的桥梁。其二,陈璧璧是一个魂灵,可以任意穿越时空,可以去几千年的过去,也可以抵达未来。一时在遥远的兰那王国,一时又在喧闹繁华的旧金山。她对每位旅行者的言行、思想和欲望了如指掌,在她导引下,读者也变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这种全知视角大大拓展了读者接纳的空间。从叙事特点上来说,也有点巴赫金小说理论中的“对话性”与复调结构特点。只不过这里的对话是心灵与心灵的对话,是作者与叙述者,作者与读者,作者与作品中的人物以及作者与作者自身的对话,这种对话的精神指归是单边性的,所有的回应都是预设的。这种特殊性也决定了文本复调的单一性。既是复调,也是单一,既是几条线索同时展开,几种声音同时合唱,又是每条线索有始有终,每种声音都有自己的内在秩序。

第三,小说在悬疑中略一顿足,立刻奔赴东方神秘之旅,在旅程中充分展示了中西文明的误解与冲突,揭示现代文明对古老生态的破坏。

这些来自旧金山的成功人士代表了中产阶级的普遍趣味,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困扰,也有各自的幸福和爱。这一次旅行是他们人生的转折点,很多人的生活因此改变。这似乎是小说的另一个主题:西方文明在以绝对优势将自己的影响施加给古老部落的时候,丛林中的部落也以春雨润无声的方式改变了他们的思想和人生道路。有的人因此行而结婚,比如朱玛琳和柏哈利,有的人离婚,比如马赛夫妇等等,究竟谁影响谁更多一些,更深刻一些,恐怕一时难以理清。至少对这十二个人来说,是一笔糊涂帐。

二、现代文明对部落文明的伤害

小说叙述的时空在一队美国旅行者踏上东南亚古国的行程中展开,旅行小说的模式,从云南丽江到兰那王国,到丛林中的部落,向西方读者铺展的是一个饱含异域风情,有着足够探险因素的行程。来自高度现代文明的西方人进入遥远而神秘的东方王国,迎合了西方世界对东方的口味,政治、种族、文化、信仰等种种差异使他们的旅行充满了不可知的风险,注定他们将经历各种离奇惊险的事件。兰那王国,热带丛林中的部落聚居地都不是世外桃源,他们是被现代文明放逐的人。他们坚守原始的生活方式,坚守一个愚不可及的等待,他们是文明世界里的风景——遥远、神秘、古老、原始。文明世界的中产阶级花费巨额费用,跋涉千山万水前来探访他们,只为猎奇。

在封闭的兰那王国,有人颅骨做的鼓,绝种鸟类羽毛制成的扇子,虎皮地毯,象腿椅子等。丛林部落里的南夷人原始人一样生活,他们仍然住在树洞,吃树叶昆虫,使用纯手工的工具,采集动植物维持生存。虽然也从市场购买一些物品,但都极为有限。他们是政府追杀的目标,只能躲在政府到不了的丛林深处。他们奉两个孩子为神,以他们的占卜为行为的指南,在绝望中等待小白哥转世来拯救他们。但在陈璧璧的描述中,小白哥只不过是个白人骗子,他用魔术骗得部落的信任,得以将丛林中的珍宝贩出去,并娶了无数妻子。

南夷人向美国人献出他们能拿出的最好的款待,美国人在朝夕相处中渐渐了解了他们的苦难。虽然他们肤色不同,语言不通,有着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然而在他们之间却达成了奇特的理解与沟通。部落生活变成了收视率极高的电视记录片《疯狂的丛林!》,部落因此获得几百万兰那元,电影公司大赚其钱,西方世界的观众因此满足了自己的冒险欲望。

马克·莫非和海蒂·史达克在丛林中发现了现有生物界种类学所没有的蛇菰,生物界为之震撼,莫非因此文章频频在权威期刊出现,在电视上亮相。这种被认为有很好壮阳作用的植物也使风险投资商闻风而至。还有对疟疾有极佳治疗效果的苦艾,也引起市场的极大关注。就连兰那国王也对这些经济效益的重新发现垂涎不已,新的法案得以通过:禁止砍伐柚木,禁止砍伐树木种植罂粟,破坏环境者会被逮捕甚至处死。

似乎是一场奇迹,制造奇迹的不是小白哥,不是上帝,不是神灵之王,而是部落自己,而是丛林里生长千百万年的宝藏。是现实的商业利益,是媒体的推波助澜。这似乎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也是一个危险的警告,商业获利的激情可以是一只无所不能的手,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种种生态问题,种种应对方法的讨论回归本源都是这样一个问题:人类如何与自然共处共生?自然孕育滋养着人类,善待自然,保护自然也就是人类善待自我,保护自我,然而,人类构建了社会又反过来征服、控制、改造自然,自然在受到伤害后反过来报复人类。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成为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常态。对二者的关系不能有效把握,直接导致了今天日益严重引起世界关注的生态危机。历史学家汤因比等人指出:“在所谓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中,贪欲是作为美德受到赞许的。但是我认为,在允许贪欲肆虐的社会里,前途是没有希望的。没有自制的贪欲将导致自灭。”“人类如果要治理污染,继续生存,那就不但不应该刺激贪欲,还有抑制贪欲。”托夫勒也警告说:“由于人类贪欲或疏忽,整个空间可以突然一夜之间从地球上消失。”著名的经济学家戴利也说:“贪得无厌的人类已经堕落了,只因受到其永不能满足的物质贪欲的诱惑。贪得无厌的人类在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饥渴是不会饱足的;实际上,眼下为越来越多的人类生产越来越多的东西的疯狂愚行还在加剧着人类的饥渴。备受无穷贪欲的折磨,现代人的搜刮已经进入误区,他们凶猛的抓挠,正在使生命赖以支持的地球方舟的循环系统--生物圈渗出血来。”似乎作为这段话的例证,随着这些贪婪者的介入,丛林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掠夺了整座山,不剩下一根蛇菰。《疯狂的丛林!》因为收视率的急剧下降而被取消,曾经的电视明星回归旧日生活,甚至连旧日生活也回不去了。以前许诺给丛林部落的土地全部收回,丛林部落重新无家可归。他们被迫加入难民营。

人类的疯狂的占有欲和贪婪黑暗的本性在此现出丑恶的嘴脸,人们只恐不能享受得更好,竭尽全力破坏。科学技术的发展究竟带给人类,带给地球的是福还是祸?人类借助科技之手可以操控自然,征服自然,改变自然,就一定是文明的进步吗?诺贝尔奖获得者、纽约州立大学教授豪普特曼在《科学家在21世纪的责任》一文中说:“一方面是闪电般前进的科学和技术,另一方面则是冰川式进化的人类的精神态度和行为方式--如果以世纪为单位来测量的话。科学和良心之间、技术和道德之间的这种不平衡冲突已经达到了如此地步:它们如果不以有力的手段尽快地加以解决的话,即使毁灭不了这个地球本身,也会危及整个人类的生存。”深层生态学家奈斯也说过类似的话:“在我们的文明中,我们已掌握了随意毁灭其他生命的工具,但我们对其他生命的情感却十分的不成熟。迄今为止,绝大多数人的情感都是十分狭隘的。”

使人类的自私贪婪,人性的黑暗残暴展露得更为清晰彻底。人类为了一己之私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而******之间的残杀不一样的是,人类会为自己的暴虐安上许多堂皇动听的美名,甚至将之变成自己的成绩,从而博取名利。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地球上每一个人,每一件物体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伤害其中某一类人或某一类物种,就是对地球的残害,就会使利刃反过来刺到我们自身。

部落的存在在现实文明中是荒诞的,他们的信仰被认为是“受伤后的思维紊乱”,他们一时被媒体捧为明星,一时又沦为难民,最后或者被政府军队杀害,或者集体自杀,或者重新躲在一个叫做“其他地方”的更为偏僻的丛林里,等待小白哥的转世。总之,这个部落已经从人们视线中消失了。在现实文明中,他们显得很无助,他们一再躲避,就像山林中那些珍稀动物,一次又一次挪进大山深处,希望能够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然而,文明对于他们却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将他们追赶得无立锥之地。

两种文明能否真正相互了解、沟通、融汇为一条文明之河?我想这是作者所要思考的主题。作者提到2001年的“9·11”,纽约的高楼被袭击倒塌,带给全世界人们最大的伤痛记忆。这一黑色事件被理解为文明的冲突,小说中那位优秀的兰那导游沃特也因为这一事件破灭了美国梦。我理解这是作者刻意插进去的一根路标,她在提醒读者有关文明的冲突的问题。

沃特也是一个很有意味的人物,“他家族的上五代祖辈都使用英语工作,在他之前的几辈人中,至少有一人因此而死亡。英语是他们的遗产,给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但同时也是他们悲惨人生的祸因。”他的曾曾祖父在英国教师办的学校打杂学会了英语,十七岁成为英国统治者的翻译,被自己的同胞杀死;他的曾祖父是第一位兰那人校长,在一次英国人与兰那人的球赛中猝然死亡;他的祖母,他的父亲都死于非命。“祖父相信英语是这些灾难的罪魁祸首。”他禁止后辈学习英语,但是沃特的母亲不愿放弃,沃特因此能够熟练使用两国语言,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导游。“但有时候沃特会惊讶于英语对他们家族的祸害,他会是下一个吗?悲剧将以什么方式发生?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两年以后,或者两天以后?”可以说,英语就是一条通向另一种文明的桥梁,沃特一家因为掌握了英语而获得利益,也因此招来灾祸,这其实也是两种文明冲突的细节局部的体现。当沃特得到美国人温迪的帮助后,他考取托福,被一所大学以全额奖学金录取,可是就在他即将达成美国梦时,“9·11”发生了,他的签证被无限期搁置了下来。

三、母女关系

和谭恩美的其他作品一样,她在小说《沉没之鱼》中延续了母女主题的讲述。谭恩美意味深长地塑造了一个甜妈形象,这里甜妈是谭恩美系列母亲形象的变形,借着这个人物形象继续讲述母女关系以及母亲对于女儿的深刻影响能够达到的程度。缺少母亲的爱将是人生最大的缺憾,会直接影响一个人的性格、成长和人生。

陈璧璧的生身母亲早逝,甜妈将我抚养大,但“我所缺失的感情,都应归咎于她。”在“我”的描述里,甜妈是一个脾气暴躁,总是怒气冲冲,总在不断抱怨和刻薄诅咒的女人,脸上层出不穷地冒小痘痘。她以小女孩的“我”为攻击对象,说“我”长得难看,和她妈妈一样矮且胖,并且不断地说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妈的坏话,说她贪吃,容易激动,“笑起来控制不住自己,笑得满地板打滚,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来。还有她睡得太多,还整天打哈欠。”“你妈妈活着时,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样随时准备扑向任何死肉。”陈璧璧就在这样的语言暴力的摧残下长大,从未感受到母爱的温馨。她总是不断用极为粗俗的语言诋毁她母亲的容貌、品德和鼓吹自己。还郑重其事地说:“听了我的话,你再听到别人这样说,就不会受打击了。”真是混帐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