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美国的最初印象
我在美国受到了热情的款待,所以谈一谈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我看来,没有必要进行个人崇拜。大自然虽然并不是平均地分配她的赐物,但是,很多人都得到了优厚的天赋,尽管多数人过的是简单的生活。对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大加赞颂是不公正的,甚至是无意义的。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命运,把公众对我的看法同实际情况对照,简直怪诞得可笑。我无法容忍这种情况,但有一点却也令人感到欣慰:在这个物欲主义膨胀的时代,知识分子还能被看做是英雄,这是可喜可贺的。这起码证明大多数人在知识、正义和财产、权力之间,他们选择了前者。在美国,这种理想主义的观点很盛行。
言归正传,我首先感到惊叹的是,这个国家高超的生产技术和组织。同欧洲相比,日常用品比较耐用,房屋设计也实用得多。每件东西的设计都争取做到尽量节省人力成本。因为这个国家的人口资源同自然资源相比,前者更可贵。因为劳动力的高昂,所以他的技术装备和工作方法就得到了更高的发展。而中国正好和印度相反,因为人口过多,以至于廉价的劳动力妨碍了机器的发展。欧洲则处于两个极端之间。当机器发展起来之后,就连最廉价的劳动力也比不上它廉价了。欧洲的法西斯分子出于狭隘的政治偏见,总是希望自己国家的人口越多越好。在美国,政府通过高的税率来将外国的商品抵制在国门外,这种现象确实很奇怪,与一般的景象不相同。我不能对每一个问题寻找一个合理的答案。
在这里,我还遇到了第二件令我感动的事情,就是这里人愉快而积极的生活态度。美国人在照相上表现出来的笑容是他们最大的财富。他们友善、自信、乐观,没有妒忌心,同美国人交往是轻松愉快的。
和美国人相比,欧洲人比较爱发表议论,胆小、缺少同情心和热心肠,并且比较喜欢孤独,在选择娱乐和阅读方式上爱挑剔,一般说来,悲观主义的味道比较重。
美国人非常重视物质生活的享受,他们把享受看得比其他方面都重要。美国人比欧洲人更加重视未来的生活。生活对于他们来讲总是流动不息的,绝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们有一个特点比较接近亚洲人:从心理学角度来看,他们的个人主义较欧洲人少些。
他们强调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在美国,风俗传统有很强的力量,相比于欧洲,美国人在看待人生和道德标准方面非常一致,这是美国经济胜过欧洲的主要原因。在任何一个企业或者公司里面,员工之间的合作和分工比较常见,相互摩擦很小。这种社会意识很可能部分来自英国的传统。
另一方面,和欧洲相比,美国的国家力量受到了相对的削弱。电报、电话、铁路和学校等公用设施大部分都被私人控制,这种状况会让欧洲人感到惊讶。但这的确是事实,个人较强的社会态度使这在美国成为可能。同时,这种态度也造成了财产分配的极端不平均,但并没有引起社会****。美国富裕阶层的社会意识比欧洲的要强烈得多,有钱的人认为把自己的财产交给社会去支配是理所当然的责任;同时,巨大的社会舆论也在发挥着作用。除此之外,私营企业还行使着最重要的文化职能,因此,政府在这个国家里所起的作用就显得很有限了。
《禁酒法》让政府的威信大大降低了。行不通的法律让政府的尊严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损害。这件事直接导致了犯罪案件急剧增加,这已是众人皆知了。
我认为禁酒对于政府威信的损害不仅仅于此。酒店是特殊的场合,它可以为人民提供对公共事务交换看法和意见的场所。就我所见,在这个国家里正是缺少这样一种机会,结果就使报纸对社会舆论产生了过分的影响,而报纸是由既得利益集团控制的。
这个国家的人对金钱的重视比欧洲人还要厉害,但这种现象已在减弱。人们逐渐意识到,巨大的财富并不能带来愉快和如意的生活。
在艺术方面,我被现代建筑和日常用品的风格所感染;但是,同欧洲相比,这个国家的人民并不看重艺术和音乐。
我十分钦佩美国科学研究机构取得的成就。充足的经费只是很次要的一个方面,锐意进取,艰苦奋斗,朋友式的友好精神,以及共同合作在科学成就中起着最重要的作用。
最后,我还要再讲一点这次旅行的感受。美国是今天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它在国际关系中的影响是绝对不可估量的。但是,它的人民至今对于重大的国际问题还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美国仅仅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也必须改变这种情况,上次世界大战已经证明,各个大陆之间不再存在任何屏障,一切国家的命运都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作为一个大国,美国人民必须肩负起在国际政治领域里的重大责任,不能袖手旁观,否则,到头来必然要导致世界性的灾难。
与泰戈尔关于真理的讨论
爱因斯坦:有同世界隔离的神这种说法,您信仰这个吗?
泰戈尔:这并不是我的信仰。人类会持续地发展下去,没有什么东西是人类的个人所不可理解的,个人正在认识宇宙,这同时也证明了宇宙的真理就是人的真理。
在这里,我要用一个科学事实来说明我的想法。大家都知道,质子和电子构成了物质,在两者的中间,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但是,各个电子和质子之间可能并无空隙,物质也可能是一种连续的东西。同样,两个人之间是相互联系的,无数个这样的两个人就构成了社会。这种联系很有意义,使人类社会具有像生命机体一样的统一性。就像同个人相联系一样,整个宇宙和我们也有联系。这就是人的宇宙。
对上述思想,我从不同的几个方面都做过认真的研究。
爱因斯坦:人们对宇宙的本性有两种不同的看法:
一、世界是依存于人的统一整体;
二、离开人的精神,世界仍独立存在。
泰戈尔:当永恒的人同我们的宇宙是和谐一致的时候,我们会把宇宙当做真理来认识,不仅如此,这时的我们会觉得宇宙是美的。
爱因斯坦:但是,这些对宇宙的看法都纯粹是您个人的。
泰戈尔:是的,但我认为不会有别的看法。这个世界就是属于人的,科学家的观念就是关于世界的科学观念。也就是说,除了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世界。我们的意识决定了我们世界的实在性。同样地,以永恒的人的标准来说,赋予这个世界以确实性的那种理性和审美的标准是存在的。
爱因斯坦:您的意思就是说,人的本质就体现在永恒上。
泰戈尔:就是这样,是永恒本质的体现。不过,我们要认识它,还需要通过自己的感情和活动。那最高的人是我们需要认识的,这种人与现在的人比起来,没有我们固有的那种局限性。那种不受个别人局限的东西,正是科学研究的对象,科学的真理世界是超出个人的。而宗教会将这些认识的真理和我们更深刻的需要确立起联系;就我们个人来说,对真理的认识具有普遍性。真理被宗教赋予了价值,而我们在不断认识真理的同时,我们也有这样一种感觉:自己同真理的和谐性。
爱因斯坦:换句话说,假如离开人的话,真和美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泰戈尔:是的。
爱因斯坦:同样的,是不是在没有人类的情况下,贝耳维德勒的阿波罗像也就不再是美的了?
泰戈尔:是这样。
爱因斯坦:我同意你对美的这种看法,但是,你对真理的看法,我是不能同意的。
泰戈尔:不同意?这也是同样的道理,真理也是要由人来认识的。
爱因斯坦:虽然我说不出什么理由反驳你,但这是我的信仰。
泰戈尔:在完美的和谐理想中蕴藏着美,而只有在万能的人之中才能看到完美的和谐;对万能精神的完全的理解力就是真理,在不断犯错,不断积累经验,以及自己的精神不断受到启迪的情况下,我们这些人逐渐接近了真理;这也是我们能够认识真理的方法!
爱因斯坦:我认为真理的正确性是不以人是否存在为转移的,对此我确信不疑,不过,我还无法证明。举个例子来说,毕达哥拉斯定理是几何学中的一个定理,我认为,里面的内容就有某种不以人的存在为转移的正确性的东西。总的来说,在离开人类的情况下,假如有一个独立的东西是存在的,那么,我们就可以这样认为,同这个实在有关系的真理也就是存在的;假如前面的条件不存在,后面也是不成立的。
泰戈尔:真理实质上应当是人的真理,因为它是体现在万能的人之中的;不然的话,我们已经熟悉的这些东西,就不能被称之为真理,起码不能称其为科学真理。我们可以通过思维器官进行逻辑思考,从而接近科学真理。印度哲学认为绝对真理是存在着的,而这种存在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述的,或者说是个别个人的精神所不能认识的。只有通过个人完全人化于无限之中,才能认识这种绝对真理。因此,这种绝对真理与我们所说的那个真理是不同的,绝对真理不可能属于科学。而真理的本性具有外在性质,换句话来讲,对人的精神来说,它是一种真理,因此这个真理就是人的真理。而绝对真理,我们可以将它称为幻觉。
爱因斯坦:依照这个说法,我们是同整个人类的幻觉、而不是同个别人的幻觉发生关系了?
泰戈尔:我们要想认识那个体现在人的精神中的真理,就必须在科学中遵守规约,把受我们个人精神深刻影响的一切束缚扔掉才行。
爱因斯坦:问题的关键是:真理是否以我们的意识为转移?
泰戈尔:实在的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和谐中存在着我们称为真理的东西,你会发现,是我们万能的人决定着这两方面。
爱因斯坦:但是,我们所用的物品,在离开人的时候依然是存在的,这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就有例证。比如,空无一人的房子里有一张桌子,难道因为没有人这张桌子就不存在了?我们的这种想法,是为了找到一种合理的方式,以此来确定我们感官所提供的各种材料之间的相互关系。
泰戈尔:是的,虽然在没人的情况下,那张桌子仍然还是存在的;但是,你别忘了万能的精神,感受我所感受到的桌子那个人,一定与我的精神相同,他一定知道桌子的存在。
爱因斯坦:我仍然相信,离开人类,真理还是会存在的;虽然,这是一种得不到解释或证明的自然观。但是,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一种认识,也许人类刚刚进化时就会有这种认识。我们认为,真理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具有客观性;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的经验、我们的精神甚至我们人类本身已经消失了,它也依然是存在的。不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还说不出来。
泰戈尔:桌子只是一堆木头,是一种外观;换句话说,人的精神里有一种认为是桌子的那种东西存在,假如人类消失了,人的精神不存在了,它显然也就不存在了。这一点是科学证实了的。不仅如此,桌子的基本物理实在性(物理属性)不过是许多单独的、旋转着的电力中心,而这些中心同样存在于人的精神中。
万能的人的精神同个别人的有限理智在认识真理的过程中,发生了永恒的冲突。在各个领域中,真理的过程认识是从不间断的。不管怎么样,假如有一天,真的有离开人而独立的绝对真理;那么,对我们来说,这种真理也是绝对不存在的。
这样的精神的存在,我们很容易理解,从这种精神来看,事件的连续性只是发生在时间中,而不是发生在空间中,而这种连续性有如乐曲的连续性。实在性的观念对这种精神来说同音乐的实在性差不多,你刚刚提到毕达哥拉斯的几何学,但它对音乐的实在性是毫无意义的。文学作品是写在纸上的,但纸和作品的实在性不可同日而语。假如有一条书虫把书籍咬了,那对于纸蛀虫的精神来说,文学的实在性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对人的精神来说,文学作为真理具有比纸本身远大得多的价值。我们来假设一下,假如有这样一种真理存在着,它与人的精神既没有理性关系也没有感性关系;那么,作为一种生物,只要我们还具有人的精神,这种真理就什么都不是,也即不存在这样的真理。
爱因斯坦:我觉得,我在这种情况下比您更带有宗教感情。
泰戈尔:我的宗教就在于我自身的存在之中,就在于认识永恒的人--万能的人的灵魂。我在吉伯特讲座时讲的题目就是--人的宗教。
为和平而牺牲
如果按照我们的需要来生活,而不屈从于僵化的经济理论和传统,我们会生活得很好。首先,我们不能因为战争而丢弃建设工作。我很赞同伟大的美国人本杰明·富兰克林说的一句话:战争从来都是不好的或者和平从来都是不坏的。
我不仅是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要践行和平主义。我决心为和平而战斗。只有人民自己拒绝作战,战争才可以终止。
伟大的事业总是少数有魄力的人发起的。为自己所信奉的事业(比如和平了)而死,胜过为所厌恶的事业(比如战争)而受折磨地活。每一次战争都或多或少地阻碍人类的进步。拒绝服兵役的人能够使反战斗运动引起人们关注。人们的思想由于受到险恶宣传的毒害,他们才成为军国主义者。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必须教导群众抵制这种宣传。我们必须用和平主义精神来教育我们的孩子,让他们拒绝军国主义。欧洲人民已经被错误的思想毒害,这是欧洲的不幸。我们的教科书不是反战而是颂扬战争,把仇恨灌输给孩子们。我要教他们的是和平而不是战争,向他们灌输爱而不是恨。
所以,教科书应当重写。我们的教育应当废除古人的成见和怨恨,灌入一种新的精神。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全世界的母亲都要在她们孩子的心灵里播下和平的种子,这是她们的责任。
根除好斗的本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全部根除这种本能是不可能的事情。人们应当继续做精神战斗,而不是为了偏见和私人贪欲去做流血的战斗。
想象一下,如果把战争中消耗掉的力量用于建设,我们能够建设一个无法想象的美好世界!把交战国所耗费的十分之一的能量,用于提高每个国家的生活水平,那么就可以避免遍及全世界的失业景况。
可是我们必须准备为和平事业献身,正像我们不惜为战争而牺牲一样。这是目前最重要、最迫切的任务。
我改变不了宇宙的结构。但是,我的大声疾呼也许有助于维护人与人之间的诚意和地球上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