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的成因中除了恐惧还有一点,那就是社会冲动。我们的领袖,也可以说是负责人,小到父母双亲,大到国家首领,他们肯定也会犯错误。他们犯了错误之后便希望得到上天的原谅、帮助和安慰。时间一长,这种恳求得到宽恕和指引的愿望便形成了人们头脑中的上帝。这个上帝也确实如人们所想的,以宽恕人、规劝人、庇护人、惩罚人为己任;起初上帝的爱并不是平等无私的,这完全取决于信仰者的虔诚程度;在人们失望和失落的情况下他会安慰你;当人们逝去的时候,他又能保护死者的灵魂。上帝的概念和职责范围就这样逐渐固定下来。
犹太民族流传下来许多经典著作,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宗教由原始的惧怕发展到后期的道德宗教。《新约全书》中就记载了许多这样的事情,并且这些事情还在继续发生。文明社会的宗教都是道德宗教,东方人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民族进步与否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信仰是否已经由原始的惧怕宗教发展到了道德宗教。不过,说到这里很多人可能会有一种误解,那就是原始社会的信仰就全是惧怕宗教,而文明社会的信仰则全是道德宗教。这种认识是不对的,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纯粹的,都是两种模式的混合。区别在于所占的比例不同,原始社会宗教中惧怕性占的比例大,道德性占的比例小;文明社会中,道德性占的比例大,惧怕性占的比例小。这种比例的大小是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不断变化的。
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宗教信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信奉的上帝都是在人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都能在这些上帝的身上找到一些人类的特征。这些上帝不过是一些智慧非凡、品德高尚的人罢了。在我的认识中,宗教发展除了前面的两个阶段,还有第三个阶段。这个阶段的形势很纯粹,并且它里面的上帝不好用人来描述和形容,所以很难向一般人讲明白。我将这个阶段的宗教称为宇宙宗教感情。
自古至今,都有人感觉到人类很渺小,人类那种处心积虑想要得到某样东西的动机是那样无聊,方法是那样笨拙,完全没有逻辑和秩序可言。但是大自然或者说整个世界,却无时不透露出不可撼动的庄严和无比精密的思维。于是便有人觉得人类的生活很无趣,真正伟大的是宇宙。这些人中有人会将宇宙当做一个整体来研究。在很早的时期,宇宙宗教感情就出现了。比如在著名的《诗篇》中就有所反映。最强烈的体现这种感情的还要数佛教,叔本华在著作中很详细地描述了这一点。
这种宇宙宗教情感还影响了很多在宗教领域悟性很好的天才。他们学习和掌握这种宗教感情,他们也因此变得超凡出众。这种宗教感情不同于任何宗教,它没有什么教条,也不是以人为原型塑造出一个上帝。因此,任何一门宗教都无法将它作为本门的教义。它影响到每门每派,但是没有一门一派愿意承认它。这也就造成了许多精通此道的人有时会被认为是宗教天才,也有时会被当做是无神论者。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德漠克里特、方济各以及斯宾诺莎都是这类人。
有一个问题不可回避,那就是这种宇宙宗教感情没有明确的教义,也没有以人为原型塑造出来的上帝,那它是怎样一代代地传下来的呢?在我看来,传播这种宗教情感不是靠言传身教,而是给它创造出一个适合生长的环境和氛围。这样一来,它们自然就会在某些适合的土壤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这也正是艺术和科学的魅力所在。
经过上面的描述,我们得到了一个关于科学与宗教关系的概念。不过这个概念同我们通常的理解有所不同。从历史发展中我们可以看出,人们坚信科学和宗教是势不两立的,理由也非常明显。一个人只要他深信事物发展中的因果逻辑,那他就不会相信有神。当然了,这种人必须是那种坚决遵循逻辑的人。这种人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宗教,无论是惧怕宗教还是道德宗教。想让这种人相信主宰世界的是上帝,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理由也不复杂: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和命运轨迹是由内在的与外部的因素共同决定的,它是必然的,上帝根本就插不上手。有人因为科学与宗教势不两立,就说科学有损于道德,我不能接受这个观点,这种说法不公正。道德的基础是对他人的同情,对教育的关心,以及考虑到社会的需要;这里面并不包含宗教。一个人在生活中不断要求自己,约束自己,只是为了死后能入天堂享福,或者不下地狱受罪,那也不算是有道德。
这样你就能一下子明白,为什么教会害怕科学,阻挠科学,甚至处死那些科学家。在我看来,这些科学研究背后的巨大动力便是宇宙宗教感情。这种动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了解的,只有那些呕心沥血钻研科学的人,和对科学付出了极大热情的人才能了解到这股力量。由于不被大众了解,所以这股力量推动科学家做出的研究看上去远离现实生活。宇宙合理性不过是世界上理性的一点微弱反映,就是为了让认识前进这么一小步,开普勒和牛顿花费了多年的时间,忍受了多年的寂寞。他们一边迫切地希望了解它,同时又对它持有坚定的信念。有些人只从是否取得了成果来看待科学研究,他们不了解真正的科学和科学家。真正的科学家忍受着来自周围的非议,但还是坚定不移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这些观点影响到了分散在世界各地,甚至几百年后的其他科学家。只有志同道合的人,才知道迫使这些科学家忘我研究背后的动力,这个动力让他们无所顾忌越挫越勇直至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让认识前进一小步。这个动力就是宇宙宗教感情。当代有位伟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很赞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物主义时代,这样一个时代里真正投身于宗教的便是那些伟大的科学家。
善与恶
对人类生活提高作出巨大贡献的人最应该受到人们的爱戴,他们拥有正确的原则。我很难回答这些人是谁。为人民服务的最好方式是提高人们的思想境界,同时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这样的标准非常适用于大艺术家,科学家当然也适用。当然,在这其中,对于真理的追求,创新的思维或者独特的领悟性才能提高并且丰富一个人的思想境界,科学实验的成果是做不到的。因此,《犹太教法典》的价值不在于它的知识成果。
关于财富
我深信,不论谁掌握财富,世界上的财富都不能帮助人类进步。引导我们具有高尚思想和行为的只有杰出人物的榜样。金钱招致种种弊端,包括唤起自私自利之心。
摩西、耶稣或者甘地还揣着卡内基的钱包,这有谁能想象?
社会和个人
我们的生活和工作都同别人的存在密切联系在一起。我们像群居的动物一样自然地生活。我们吃的粮食、穿的衣服、住的房子都是别人提供的。别人传授给我们大部分的知识和信仰。语言使我们的智力高于高等动物,因此,我们应当承认,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的事实,助我们胜过野兽。生下来就离群独居的人,他的思想和感情中保留着巨大的原始性和兽性,这种原始性是我们难以想象的。社会,决定个人之所以成为个人,以及他生存的意义。
一个人对于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作用决定他对社会的价值。但完全以社会价值评价一个人的个人价值,这种态度是错误的。社会的一切价值--物质、精神和道德方面的价值和成就,比如交通设施、栽培食用植物、通信设施、科技发明等,都是过去无数世代中许多有创造才能的个人所取得的。
人才的思考不仅能为社会创造新价值,还能为人类建立起新的道德标准。就像要是没有有机养料的肥沃土壤,植物就不可能正常生长一样,要是没有能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个人,社会的发展就不可想象。
因此,社会的前进取决于个人的独立和个人与社会密切的结合。有人这样说过:个人的突出造就了希腊-欧洲-美洲文化,尤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百花盛开。这是正确的!
我们这个时代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呢?个人怎么样?欧洲今天的人口大约是一百年前的三倍,文明国家的人口比以前稠密得多了,但人群中优秀人物的数目却不可思议地减少了。因为有创造性贡献的个人很少,取而代之的是组织,这在技术领域和科学领域里表现得特别突出。在艺术界里,出色的人物更是惊人的缺少。绘画和音乐失去了对群众的吸引力。政治上缺乏领袖,而且公民的独立精神和正义感也大大衰退了。建立在这种独立性上的民主议会制度,在很多地方已动摇了;独裁制度已经兴起,并且被容忍了下来。任何国家的报纸能在两个星期内把顺从麻木的群众煽动到一种癫狂无理的状态:人们为着政治人士的肮脏目的穿上军装,前去厮杀。我们的文明很可能不久就要走下坡路。但我不是这样的一个悲观论者;我有以下的理由相信更美好的时代就要到来。
我认为,经济和技术的发展严重地损害了个人的自由发展,这是目前社会衰落的原因。但从另外一方面说,技术的发展意味着个人的生活越来越轻松,社会分工会使个人的物质生活得到保障。这种保障为个人提供了充足的时间和持久的精力,这些条件可以用来发展人的个性。这样,我们有信心相信社会可以恢复健康,目前狂乱的社会是由有野心的人类造成的,它完全是由于文明进步得太快所造成的--未来的历史学家会作出这样的解释。
我的世界观
人的命运是多么奇特呀!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那样的短暂;尽管我们有时对此会有所感悟,我们的确不知道目的何在。但是,日常生活给了我们答案:人是为别人而生存的--首先是为我们的亲人,然后是我们不认识的人,同情将他们的命运同我们密切结合在一起。我时刻提醒自己:我必须尽力为人类作贡献,因为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靠着别人(包括生者和死者)的劳动。我强烈地向往着俭朴的生活,并且难以忍受自己占用了周围人过多的劳动。我认为以暴力来划分阶级是不合理的。我也相信,简单淳朴的生活对每个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有好处的。
哲学意义上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每一个人的行为,不仅受着外界的束缚而且还要受到内心的指导。叔本华说:“人虽然能够做他所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从青年时代起,这句话对我来讲就是一个真正的启示;在我自己和别人生活面临困难的时候,它总是给我安慰,让我宽容。这种体会不仅可以防止我们挑剔自己和别人、减轻压力,还能产生一种豁达的人生观。
询问一个人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义或目的是愚蠢可笑的。可是每个人都有决定他努力和判断方向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我把安逸和享乐看做是猪栏的理想而不是生活目的本身。真、善、美是我人生的指向灯,它们不断地给我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在我看来,如果没有志同道合者之间的亲切感情,生活便是空虚的。我总觉得人们努力追求的庸俗的目标如财产、名誉、豪华都是可鄙的。
我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我对别人的淡漠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我不是完全属于我的国家、我的家庭和我的亲人,我确确实实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我越来越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应该有一定距离并且个体需要保持孤独。同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是很有必要的。这样的人虽然有点难以理喻,也不讨人喜欢;却能够不为别人的意见、习惯和判断所左右,并且能够坚持主见。
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我希望社会里的每一个人都受到尊重,而不是成为崇拜的偶像。由于命运的嘲弄,我受到了人们过分的赞扬和尊敬,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受人追捧的原因大概在于人们想理解我获得的几个观念。我完全明白,个人的作用是一个组织实现它目的的前提。但是领袖应该由被领导的人选择,并且被领导的人不应受压迫。在我看来,暴力招引来的总是一些乌合之众,强迫的****制度很快就会分崩离析。自古以来,暴君都是流氓和无赖。就是这个缘故,意大利和俄国的那种制度应该被人们所唾弃。欧洲今天所存在的民主形式受到怀疑,这不能归咎于民主原则,而是由于政府的不稳定和选举制度忽略个人造成的。我相信美国在这方面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他们选出了一个任期足够长,有充分权力来真正履行职责的总统。另一方面,我看重德国政治制度中为救济底层人民作出的严格规定。在丰富多彩的人生中,我觉得人格是真正可贵的;群众在思想上和感觉上总是迟钝的,只有少数人才能创造出高尚的和卓越的东西。
群众生活中的军事制度最使我厌恶。我鄙视一个人扬扬得意地在四列纵队里行进。单单一根脊髓就可满足他的全部需要了,只是出于误会,他才长了一个大脑。文明国家应当尽快消灭这种罪恶行为。我深恶痛绝由命令而产生的暴行,以及在爱国主义名义下进行的一切可恶的胡闹!战争是多么卑鄙、下流!我至死也不愿参与这种可憎的勾当。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只要人民的健康感情没有被败坏,那么战争迟早会绝迹。
奥秘是我们所能有的最美好的经验。体验不到奥秘的人没有惊讶的感觉,他们无异于行尸走肉,看不清周围世界。奥秘的经验产生了宗教。真正的宗教感情便是:我们认识到有某种看不到的东西存在,感觉到那种最深奥的理性和最灿烂的美;在这个意义上,我才是一个具有深挚宗教感情的人。我不相信没有人类意志的上帝会赏罚自己的创造物。我认为一个人死后灵魂也会随着消失!我满足于生命的永恒和现存世界的神奇,并且努力去领悟自然界中显示出来的理性的一部分,即使只是极小的一部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厄运的十年
--《我的世界观》续篇
重读我十年前写的那篇短文,我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印象。我当时所写的似乎没有发生错误;但是一切看起来又那么的遥远和陌生。这十年是世界起了深刻的变化呢?还是仅仅因为我多活了十年而改变了看事物的态度?在人类长河中十年算得了什么?和这段短暂的时间相比,一切决定人类生活的力量都是永恒的,是不是我的判断力发生了错误?这十年中我身体的生理变化是不是影响了我的人生观呢?我觉得这些理由都不足以解释我的人生态度的变化。这种奇特变化的原因不能在外界环境里找到;因为我知道,外界的环境在我的思想和感情中的作用总是很次要的。
这里必定有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在这十年中,我对人类文明社会的稳定性和它的生存能力的信心大大消失了。不仅人类文化遗产受到威胁,而且人们不惜任何代价加以保护的一切东西的价值都被人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