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共和中的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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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府院之争说起(2)

尽管辛亥革命的先驱们,一直将他们的革命,比附为美国独立战争,但他们对国家制度的设计,却全然没有美国开国者的认真和虔诚。在权力上用的心计,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对于革命党人的这种计算,袁世凯并没有太在意。他的着眼点,一是名分,二是实权。只要南北谈判,定下将来内阁的要害成员,比如陆军部、海军部、内政部、外交部和财政部是他的人掌握,而他又有大总统的名分就行,并不担心你怎样利用制度设置架空他。而革命党人,仅仅因为未来的总理唐绍仪名义上加入了同盟会,就大体满意了。[14]袁世凯是人们眼里的枭雄,是强人,无论谁做总理,只要不听他的,就只有走路。袁上台后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仅仅因为直隶都督问题,就下不来台。这个在朝鲜时就是袁世凯至交的留美幼童,只好不告而别,自我人间蒸发,国务院上下遍寻总理而不得。[15]很快,袁世凯就甩掉了《临时约法》,连国会也废掉,任何一丁点儿的制度羁绊,都不复存在。

可是,袁世凯的路走到了头,后来人又改回到《临时约法》去了,总统和总理之间,就有麻烦了。在国务院这边,人们想的是责任内阁,在总统府这边,人们想的却是总统才是总揽大权的人,脑海里浮现的,往往是袁世凯做总统威风八面的样子。在袁世凯就任之初,国会还存在的时候,有限的内阁实践,总理是总统提名的,内阁名单是总统和总理商议决定的,然后交国会通过。段祺瑞最初组阁,也是沿用这样的惯例,由他提出内阁名单,请黎元洪定夺,然后协商出台,最后交议会通过。这样的做法,更坚定了总统府一班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总统是个实权职位。反过来,国务院的人依旧认为,当下是责任内阁制,总统就是一个盖章的机器。双方对制度理解的分歧,直接导致了两边的冲突。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在给黎元洪的信中说,所谓府院问题,就是“发一令,总统不知其用意,任一官,总统不知其来历”,一句话,把总统当成了盖印的机器,总统没有权力。[16]总统没有权力,总统身边的人,就心气不平。

中国政坛,就像鲁迅说的那样,但凡一个猛人,就有一群包围者,或者幕僚,或者亲近人。在袁世凯时代,黎元洪周围的人,有以后来接任总统府秘书长的丁世峄(佛言)为首的四大金刚,另三人是金永炎、哈汉章和黎澍(有一说,以孙武代替丁世峄)。由于他们在总统府春藕斋办公,又称春藕斋人。除此而外,还有一干从湖北跟来的旧人,压抑久了,好容易有个出头之日,可以施展拳脚了,怎么也消停不了。即使黎元洪想低调,恐怕周围的人也不会让他低调。而段祺瑞的亲信,徐树铮、曾毓隽、靳云鹏等人,一直就是北洋圈子里的人,从来都以当家人自居的,更没有落在人后的道理。对于这些人来说,辛亥首义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谁都知道,黎元洪这个首义功臣是怎么来的。换句话说,他们谁也没把黎元洪放在眼里。

“凤雏”徐树铮

段祺瑞的智囊徐树铮,就是一个根本没把黎元洪放在眼里的人。同时,徐树铮又是个段祺瑞离不开的人。徐树铮,在民国又称小徐,以区别于徐世昌,就像人称段祺瑞为老段、段芝贵为小段一样。徐树铮是秀才出身,很早就跟上段祺瑞做了记室(秘书),两人一见如故,身为幕僚的小徐,特意留心兵事,每天跟大兵一起出操,深得老段之心。[17]老段做了统制(师长),就设法把他送到日本留学。文人出身的他,进了日本士官学校,在辛亥革命前一年学成回国,属于国内还相当稀罕的士官生的一员。从此,文人小徐,摇身一变成为武人小徐将军。

小徐号称知兵,却喜欢跟旧派文人打交道,一些宿儒和文坛巨匠,都是他的座上客,吟诗作赋,诗酒酬唱。还办了一所不错的中学,北京九城闻名。在北洋圈子里有跋扈之名的小徐,见了文人,从来都彬彬有礼,谈吐风雅,从来不当面让人下不来台。[18]然而,这个柯劭忞、林琴南眼里温文尔雅的君子,却是个迷恋铁血和权谋的强人。晚清和民国,自比诸葛亮的很多,但人们买账的诸葛亮却不多。但在段祺瑞的皖系圈子里,小徐的确够得上一个小诸葛,最次也是庞统。做过皖系师长的陈文运说,小徐像《三国演义》中的凤雏庞统一样,可以“五官并用”,“一面和我说话,一面批公事”。[19]他的见识和谋划,也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对段祺瑞忠贞不贰,因此段祺瑞对他特别信任。他在段祺瑞帐下,也跟小说中描写的诸葛亮似的,经常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做陆军次长的时候,就经常替段祺瑞当家,很多事情,连问都不问段一声,公文就批出去了。1914年一战爆发,日本对青岛的德军开战,中国政府由于得罪不起日本,是持中立态度的。但偏偏小徐亲德,德国在青岛的守军缺乏陆战武器,小徐居然私自应德国人之请,偷偷给青岛送去了两千支带子弹的步枪。[20]这种事,在当时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是会有大麻烦的。但是,无论小徐的独断专行捅出多大的娄子,段祺瑞都会给他扛着。对于段祺瑞而言,小徐跟家人一样,甚至,他信任小徐超过信任自己的儿子。所以,做了国务总理的段祺瑞,别的都好说,小徐是一定要用的。

可是,小徐的为人,恃才傲物,如果说他对文人学士还比较客气的话,对武人,对官僚们,可就鼻子朝天了。即使笑着跟你说话,脸上总带着一丝讥讽。说良心话,当年北洋圈子里,才具能比得上小徐的人的确不多,但同样在这个圈子里,人缘比小徐坏的,也不多。漫说别人,就是在皖系这个小圈子里,徐树铮都不让人待见。至于北洋圈子外的官僚,比如黎元洪之辈,小徐更是嗤之以鼻了。黎元洪曾经领教过小徐的轻蔑,还不止一次。在洪宪帝制取消之时,西南方面逼袁下台。冯国璋提出了八项主张,主张依旧维持袁世凯总统的地位。然后由林长民拿着这个提议,交给黎元洪,让黎元洪也签名。黎元洪不肯,小徐接着来,两次到黎元洪府上,连利诱带吓唬,非常不客气。就在黎元洪快要答应的时候,又有人插了一脚,最终,黎元洪没有签名。但小徐的阴狠和跋扈,却令他印象深刻。[21]

所以,当听说段祺瑞要用徐树铮做国务院秘书长的时候,他几乎跳了起来。坚决表示:“我不能与徐树铮共事。”“不但不能共事,且怕见他。我见了他,真芒刺在背。”最后居然说到“总统可以不做,徐树铮绝对不能与他共事”的份儿上。最后,没有办法,段祺瑞只好请出老徐(即徐世昌),出面调停。晚清的时候,老徐是数一数二的重臣,资格比黎元洪不知道老多少,加上又是北洋老人,人缘又好,黎元洪得罪哪个,也断然不敢得罪此老,所以,只好答应。[22]就这样,徐树铮成了国务院的秘书长,要天天跟总统打交道。这边任命还没有发表,段祺瑞就已经让徐树铮布置国务院了。黎段之间,由于有了这么个小徐,从此多事。

按道理,国务院秘书长的职责之一,就是沟通府院,所有内阁形成的文件、命令由秘书长呈交总统审阅,内阁议决的公文,也是由秘书长呈交总统,总统用印之后,才算生效。由于府院对于政体的理解有偏差,在国务院尤其是小徐看来,总统用印,就是走过场,总统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过问,因为责任内阁,总统是虚位。说白了,政府唱戏,总统如果不是龙套的话,也无非是没有什么词的“王帽子”[23],摆设而已。内阁所有需要盖印的,做总统的用印就是,无须多嘴。然而在总统府这边,却觉得总统有必要过问政务,任何一项政令,只要总统觉得不对,就可以不用印。

只是,在当时的府院之间,总统府还是弱势,不大能够分庭抗礼。偶尔有一次半次,总统问得多了点,小徐也不客气,当场就把个大总统堵回去。比如,一次内阁更换山西三个厅长,徐树铮持命令来总统府盖章。黎元洪觉得蹊跷,怎么一次换了三个厅长?遂多问了几句。徐树铮回答说:“总统但在后页年月上盖印,何必管前面是何事情?”[24]气得黎元洪有时候也会发脾气,大叫:“现在哪里是责任内阁制,简直是责任院秘书长制!”[25]曾经兼任过总统府秘书的韩玉辰回忆说,黎元洪曾经有过这样的抱怨:“昔日受项城(袁世凯——笔者注)屈辱,今又见侮于段。总统是婆婆,不是小媳妇。婆婆可以少管事,但不耐媳妇命令一切。”[26]当然,说是这么说,黎元洪也知道,他的这个国家元首,底气不足。而国务总理,背后有北洋系的支持,腰杆子比他硬多了。所以,尽管嘟嘟囔囔,每天核算下来,发现还是被小徐当了盖印的机器,心里未免气闷。最初,总统府秘书长是张国淦,此人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在府院两边都有面子。黎元洪接受徐树铮,一个要求就是以后见徐,张国淦要陪着。但小徐如此跋扈,总是给总统气受,害得张国淦两边不讨好,于是找个机会辞职了,由清末山东咨议局议员出身,而且做过报人的国会议员丁世峄接任。我们知道,当年的咨议局议员,个个都是大炮,报人更是嘴上无德,这下子,针尖对麦芒,有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