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汉的生活中微妙地掺进了惆怅,那惆怅浓雾一样蒸腾着,让他时不时地就魂不守舍--陈方洁替代那个拼凑起来的女人之后的一个最大的不同是让罗汉魂不守舍,不像那个虚拟的女人让罗汉激越快乐。罗汉上班时会有许多时候看着眼前的一堆事务发呆,觉得有沉沉的东西压在心上挥之不去,而回到家里与路兰面对,他的目光又有些闪烁,仿佛真正有了外遇。
这一天--这是多么关键的一天,这一天离大师预算的八九月份的最后一天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天罗汉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他约了单位里的所有秘书上雅园酒楼聚餐。
罗汉在这一天里,最想做的事情是给陈方洁打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什么,他并没想好,他只是想打打电话。有好几次,他拿起电话拨完号码又赶紧放下。
罗汉在这一天里打电话,并不是想到大师预算的日子就要过去,向命运中的机会反扑、冲刺,不是。罗汉其实早已忘了时间的界定,罗汉只是在这一天里情绪很坏,而那个使他情绪坏的人是陈方洁。
罗汉在这一天里,耳畔一直响着陈方洁的话,她遇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罗汉说不清是因为陈方洁遇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让他心情不好,还是轰轰烈烈这种说法让他心情不好,似乎都是,又都不是。因为在这一天里,罗汉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究竟是否会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有,没有陈方洁,也不算什么,如果没有,是否就是那个商人先行一步的缘故?如果是那个商人先行了一步,他在今天打电话算不算晚了?可是如果不算晚,他能抛了路兰给她婚姻吗?显然不能,可是,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丧失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吗……
罗汉将一天的斗争都打发给了聚餐这件事,或者说是因为心里的矛盾促使了聚餐这个事实的形成。秘书们接到通知,个个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处长怎么啦?
这是-个跟时下所有聚会都没有什么不同的聚会,喧闹是它的主调,当三男两女终也没有弄清罗汉这次举动究竟来自哪一种动力,罗汉是何许人也便被在酒桌上谈论古今、谈论男女的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他们争相说着、笑着、唱着,他们谈到什么样的女人最可爱时,三个男人争着跟两个女人喝交杯酒时,并且如人无人之境似的搂着肩。
因为是三男两女,无法一对一,其中一个男人在两个男人之间走来走去,象征性地与他们做出决斗的姿态;他们在谈到什么样的男人更可爱时,女人们推开搂抱她们的男人,突然严肃起来,指着他们,你,你,还有你--她们最后才指到罗汉,你们都不可爱,罗汉是不可爱之最!这时,其中一个男人说,我还算行了,我还敢搂搂抱抱,你看咱们处长,简直就是个废物。
罗汉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什么光景,罗汉知道这世界到处都有这种光景,只要你肯晚一些回家;罗汉也知道这世界有比这光景更精彩的光景,只要你不把老婆孩子和自己当回事。可是罗汉融不进他们,即使在这样的晚上。
罗汉一口一口喝着酒,罗汉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后来,发生了什么,还发生了什么,他全然不知。
罗汉是被大家送回家的。罗汉因为醉了,没有发现路兰也不在家,只有孩子自己在床上睡觉。罗汉进门脸不洗衣服不脱,倒在床上就昏睡过去。三小时之后,罗汉醒了过来。罗汉从酒中醒过来,他看看身边,路兰不在,他看看自己,竟还穿着衣服,于是他躺在那里不动,静静地回想都发生了什么。
终于,他一层一层都想起来了,他喝了酒,是他请的客,喝酒之前,他心情不好,他因为想到陈方洁遇到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心情不好。而为什么想到陈方洁,是因为他下乡去见到过她。为什么分手多年又要去见她,是因为算命大师说他会在八九月份遇到一个女人。他从来不相信算命为什么这一次这么深信不疑,是因为五月八日无法换上的神秘的红腰带……罗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似的,一层一层向深处追去。
这时,就在罗汉追赶到终点时,路兰回来了。路兰轻轻地按动门锁,但咔嚓声还是清晰可闻。路兰进门,见罗汉没睡,冲他笑了一下,目光因为灯光的幽暗雾一样迷蒙。路兰笑过之后,就独自钻到卫生间再也不出来。
罗汉一直和衣躺在床上,他等待着路兰对他郑重其事的询问,罗汉想她一定是出去找自己了,因为他从来没不打招呼在外边喝酒,他也从来没喝醉过酒。罗汉想一定不能跟路兰说真话,尤其不能说出陈方洁,那会使他们之间蒙上阴影。可是怎么说才说得清楚呢?
罗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干等路兰也不出来的时候,有几次他想爬起来脱掉身上的衣服,穿衣服躺在床上让他很难受。可是他没有起来,他觉得那样做有肇事者伪造现场的嫌疑。
后来,大约是一个世纪,路兰出来了。路兰依次关掉了卫生间的灯走廊里的灯和客厅里的灯,走进卧室。路兰走进卧室之后,吸了吸鼻子,站在床边,微笑着看着罗汉。路兰的笑很神秘,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洞察。
罗汉等待着路兰,罗汉在等待中突然感到,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认真地彼此看过了。路兰神秘地微笑着,许久,她伸出手来,俯身打开罗汉的腰带,用力从罗汉腰下一节一节抽出来。罗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路兰把腰带抽出之后,轻轻把它团在手中,说,五月八日那天,你没换腰带!罗汉想想,没有吱声。
路兰说,向你揭示一个秘密,我欺骗了你。
路兰说得很慢,好像有意制造效果。你在五月八日这天换腰带,避的是你自己的情感小人,并不是我的,我的情感小人,是要我在那一天换上衬衣和袜子来避的。
罗汉有些蒙了,这个信息来得太突然,像当初接受大师算命的信息一样没有准备。
见罗汉没有反应过来,路兰继续说,我其实开始不想骗你,只想开个玩笑,可是五月八日前一天,你要出差那瞬间,我鬼使神差改变了主意。
路兰说到这里,停住,不再想继续说的样子,直直地看着罗汉,原先诡秘的目光被真诚所替代。
像等待路兰从卫生间出来一样漫长,罗汉陷入了又一次漫长的等待。罗汉在这长长的等待中,想起了五月八日那个瞬间后路兰的若无其事,想起他从北京回来,她从没问过腰带换没换,想起她对他疯狂的配合,甚至想起几天来她对他忧郁烦躁的视而不见……
罗汉从床上爬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大师算出你的命运当中会有-个男人出现?
路兰说,是。
罗汉说,你是说,让我换腰带是为了避免我自己的情感小人?
路兰说,是。
罗汉说,你是说,你在发现我因出差而无法换上腰带的瞬间,突然生出欲望,想见见你生命里的那个男人?
路兰说,是。
罗汉说--罗汉这时从床头跳下来,在地上来回走动,语气越来越重。罗汉说,你是说那些日子和我的默契,是因为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
路兰不再说是,而是轻轻点头。
罗汉说,你是说,今天晚上你这么晚回来并不是出去找我,而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路兰点头,可是刚刚点头,她又赶紧摇头,并大声说不--不是!这时,正当路兰的回答误人了罗汉引向的歧途,要极力从歧途上返回的时候,罗汉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将路兰搂进怀里,边拥边大声说,你不该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不该这样--屋子是旋转的,床是旋转的,枕头是旋转的,一种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声的交响旋过之后,天地间一片寂静,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路兰仿佛一株从暴风雨中挺过来的小草,静静地舒展着,罗汉仿佛一个刚在暴风雨中往家拾完粮食的农夫,脸膛、脖子、眼睛,统统涨红。
他们躺在床上,静静地相互看着,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许久,路兰发现,罗汉的眼睛里滚出泪来,它在他的腮上疾速流淌,躲避着谁的追赶似的。这时,路兰的嘴角也抽动起来,路兰翻过身,努力用嘴抵住枕头,使自己不发出声音,但是,她还是发出了声音,她的声音沉闷、压抑、虚弱,就像一个落进深井就要窒息的小兽……
这是一个让人心碎的夜晚,这个夜晚之后,罗汉和路兰又回到从前的踏实中了。可是,他们似乎都感到生活从此少了什么,什么?
不得而知。很多时候,他们很是心灰意冷,无论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