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的脸顿时涨红,继而又变得苍白,二婶没有去动这只黄色的玻璃瓶,好像这是一颗炸弹。是奶奶自己将它从衣兜里抽出来的,奶奶将瓶子递到二婶怀中时,二婶哆嗦了一下,随着,两行热泪就涌出眼角。二婶说,不,妈,不,不能这样,我认穷,我认,不能这样。可是奶奶根本不听二婶说什么,一颗一颗扣上衣扣,然后走到院子,故意大声吵嚷,你得向你嫂子学过日子呵--我一直觉得,奶奶在抱着行李,离开二婶家向我的母亲家进发的时候,是从未想到她会做什么的,奶奶只是不愿压力沉重的二婶继续承担养老的责任。可是,当把奶奶后来的行为和奶奶坐定母亲炕头的坦然联想到一起,便不由得不对我的直觉产生怀疑。
尽管二婶态度坚决,但奶奶置若罔闻从不在意,奶奶大襟小褂内侧衣兜的运载,在母亲与二婶家之间,在三婶与二婶家之间屡试不爽,奶奶像许多年前那个寒风料峭的夜晚一祥,坦然自然目空一切,奶奶比那个冬天的夜晚幸运的是屡试不爽。奶奶年老之后,抖着大襟褂子在三个儿媳间的串动,被儿媳们乃至乡亲们认为天经地义,奶奶在年老之后,对所有儿媳都有了笑容,让身边的人彻底放松了警惕。遗憾的是,奶奶在三个儿媳家轮了半年,充满智慧的串动强烈地鼓舞奶奶活着信念的时候,奶奶因为踩了一块滚动的石子,一不小心从三婶居住的岗梁上滚动下来,造成左腿骨折,再也不能自己走路。
奶奶不能自己走路,这是奶奶悲剧故事的重要环节,它使奶奶只能眼睁睁地坐在炕上,看我的母亲将攒了一坛一坛的豆油放进柜角里;看三婶家的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从不干活却有花不完的钱;看着二婶为了供第三个儿子上大学,****溃烂流着红黄相间的脓血不去医治。奶奶无声地看着,没有一点脾气和办法。
那是一个分外安静的秋天的早上--又是秋天,奶奶的生命似乎跟秋天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但是那个早上一丝风也没有,刮了几天几夜催山的风好像累了、倦了,再也刮不起来了,三婶家的庭院里格外安静。奶奶坐在窗台里边,等待我的父亲赶着马车来将她接到二婶家。奶奶后来一月一次轮转的日子里,都是由父亲套着马车挨家接送的。奶奶坐在窗台边瞅着窗外,看不出是急着走还是不愿意走。这时,一个陌生男人从三婶的西屋走过来,手牵着凤鸣的手,铜声铜气地叫了一声奶奶,然后朝凤鸣挤眉弄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终于叫了奶奶。奶奶转过脸,警觉地抬了抬眼皮。奶奶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三婶家经常出现的几个男人是凤秀的男友,村子里的兽医和村长,眼前这个男人奶奶没有见过,他看上去已是不小的年龄。他却牵着凤鸣的手,像是凤鸣的什么人。陌生男人说,奶奶,我送你去妈家,你坐坐我的轿车。
陌生男人说着,凤鸣大获全胜似的格格笑起来,凤鸣笑过之后,甩了陌生男人的手,说还不抱走奶奶。于是陌生男人爬到奶奶身边,一股香水香烟混淆的气味使奶奶蜷在陌生男人怀里时胃里有些恶心。奶奶在陌生男人怀里一颠一颠越过三婶家的屋子和院子,被放进一辆轿车的刹那,食道里有股酸酸的热流差一点涌出来。奶奶并不明白,两个年轻人其实是把她当成了一个情感游戏的加油站的,她会使他们快乐的旅程有所延伸。他们上车之后就弃奶奶于不顾,在前边尽情撩拨、调笑。凤鸣说,不要以为你叫了我奶奶,抱了我奶奶,我就爱你。陌生男人说,我知道你爱的不是我,是这里的票子。陌生男人说着,拿起车前的一只皮夹,拉开拉链,取出几张票子在手里捻。凤鸣于是做生气状,谁喜欢你的臭钱,我才不喜欢。陌生男人见凤鸣生气,赶紧扔回皮夹,握住凤鸣手,小心翼翼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嘛,记住,再过一个月的今天,后半夜我来接你。风鸣于是偎到陌生男人怀里。
奶奶因为恶心晕车,风鸣和陌生男人的所有对话,都耳旁风似的溜过了奶奶耳畔,奶奶被抱到二婶炕上,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呕吐。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之后,奶奶开始环顾二婶的屋子。奶奶两个月没有见到这个屋子了,二婶家的屋子整洁,干净,不像母亲家因为东西多那么拥挤胀满,然而这整洁干净中有一种寡淡和寒酸,餐桌上放着一碗葱酱,桌子旁边的地瓜昭示着早餐的内容,二叔、国力和国粹不知上哪去了,只有瘦成骷髅似的二婶候在家里等待奶奶的到来。二婶舀碗水送给奶奶,奶奶一边喝水,一边静静地看着二婶,奶奶想说你太瘦了,可是奶奶没待说出,就看见二婶胸脯衣服洇出的血迹。奶奶愣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掀二婶的衣服。二婶拼命躲闪,但还是被奶奶拽了回来。那个秋天的早上,不知什么缘故,奶奶的手腕特别有力。奶奶将二婶拽了回来,猛地掀开二婶的衣襟,这时,奶奶看到,二婶左边乳房已烂成深深的洞,洞里边血肉模糊,脓血在四周溢漫。奶奶昏花的老眼顿然迷蒙,奶奶说,是疮吗?二婶没吱声。奶奶说,卖了豆子,先去看看病。二婶从奶奶手中拽下衣襟,二婶说,没什么大事,国生明年就高考了。
我想,是这个时候,是奶奶从二婶身上,看到因为供儿子上学,无钱治病导致****溃烂的时候,奶奶眼前才出现那只夹着崭新票子的皮夹的。那个皮夹是一个陌生男人的,那个皮夹被陌生男人漫不经心扔在了轿车前边。奶奶在二婶拉下衣襟离开自己时,眼前浮现的只是一个黑色皮夹,而不久,当我的二婶挑起竹篮,一溜烟地消失在与屯街相连的田野上,一个日子,一个跟奶奶的生命毫不相干的日子,便灯塔一样照耀在奶奶长久混吃等死的生活里。
我已经听到了荡荡的秋风在田野里穿行,我已经听到潇潇的不安的秋风在我老家屯街上穿行,它愈来愈疯狂地追踪着奶奶的命运。我不知道,在奶奶经历了街门口的嘹望,毅然抱着行李进了我的母亲家时,是不是已经听到了秋风追赶而来的脚步,我不知道,在奶奶将装着豆油的玻璃瓶揣进大襟内侧衣兜的秋天,是不是已经听到了这秋风追赶而来的脚步,就像六十多年以前,十六岁的奶奶在困顿无味的跑马场上听到镇街上突然响起的马蹄声那样。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它踢踢嗒嗒,它哗哗啦啦,它劈劈啪啪,它由远及近,由弱及强,由强及浩大浩荡,到惊天动地振聋发聩……
现在,在我听到奶奶命运的秋风肆意舞动时,亦正经历着一个秋风萧瑟的秋天,烈烈的北风在楼与楼之间冲撞、鼓荡,恣肆飞扬无拘无束,本来上午还是雨雾绵绵沉闷不堪,过了午后,也就是现在,风突然地就疯狂起来,在楼前的线丝上呜呜呜叫,在密密麻麻的广告牌间拼力撕扯。我的耳畔,是现实的秋风,是老家屯街追逐奶奶的秋风现实的秋风和心里的秋风无端地纠缠在一起,让我的笔划动纸面,有一种无端的迅疾。
奶奶终于等到一个月以后,轮到我的母亲家第一天这个日子。
奶奶在等待的时光里,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瞅二婶不在家的时候,从炕沿爬到二婶的衣柜前一遍遍翻找,当一块白布终于落到奶奶手中,奶奶没天没日踏踏实实睡了十几天好觉。
鼾声一点点大了起来,夜一点点深了起来,奶奶一点点从她的枕头上抬起头来。奶奶坐起来,咳了两声,然后一层一层穿上衣服。
奶奶手扶炕沿大头朝下,奶奶是在双手触地之后,才挪动了后腿的。
奶奶纵身往下一跃时,膝盖撞到地面,弄出扑通一声巨响,奶奶于是一只夹壳虫似的缩在地面,听着屋子里的反应,感受着膝盖被铁器击打一样的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