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父辈的青春时代,明媒正娶天经地义,可是因为爷爷不在,奶奶又从不操心儿女之事,我的二叔和三叔便在父亲的带领下无视奶奶的存在,阻挡了媒人的登门,堂而皇之让他们的女人在奶奶的生活中粉墨登场。
她们,就是我的母亲、二婶和三婶。
对于奶奶,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开始,就像奶奶嫁给爷爷,结束了奶奶的贵族生活一样,三个女人在奶奶生活中的粉墨登场,结束了奶奶一直与乡村日子隔离着的病态的独处时代。这对奶奶十分重要,因为这意味着,奶奶无法预知她又将面临什么开始什么。
李家铺子李木匠的女儿,我的母亲,是一个过日子人家出身的乡村的后代,她不由分说地走进程家,成为程家的一分子之后,不由分说地给程家添置了两头猪十只****只鸭,就像有人在背后变着戏法,沉寂多年的程家大院一夜之间被鸡鸭猪狗鼓噪,成了五勤兴旺的热闹的世界。母亲还很快置进一台织布机,闲暇时分秒必争地织起布来。畜类在外面的嘈嚷和织机在屋里的咔咔作响使奶奶的空间受到空前的侵犯,奶奶常常站着不是坐着不是。在母亲的辛勤劳作从不停歇面前,奶奶仿佛一粒微尘被母亲穿梭的气流扇动。孤山镇上任记杂货店店主的女儿,我的二婶,是一个十分向往读书却愣是被贪财的父亲逼回家做鞋卖的女子,受迫父命嫁给二叔,成为程家的一分子之后,没有几天,就在屋里屋外打起袼褙纳开鞋底。门板、桌面、挡猪圈的石板,但凡平整的地方都被布丝拼接,让阔大的空间变成了块状的分布。二婶的劳作没有声音,二婶在劳作时同奶奶的静坐一样,默默地毫无声响,然而正是这种比较,使奶奶在默默时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无用的废人。村里刘巴头的风流女儿刘燕子,我的三婶,是一个像奶奶一样拒绝做乡村活路的女人,然而她同奶奶的不同在于,奶奶被一时激情吸引,忽视了对生活的选择,而三婶则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一个能做活路的人,便理智地与贪恋土地的三叔搞出孩子,为一生的日子做好铺垫。三婶嫁给程家,成为程家的一分子之后,一天一天也不守家,一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去,要吃饭时再吱吱扭扭回来,只要三婶走进家门,村里谁家女人有福,谁家婆婆吃苦能干,谁家媳妇受宠,都会从三婶娇滴滴的声音中翻滚出来,使奶奶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婆婆,什么样的媳妇。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从三叔结婚,岗梁上的房子不够住,奶奶便需要跟三叔三婶在一铺炕上睡觉,奶奶的屋里屋外,心里身外,真是无一处自己的领地。
那是一个初春的夜晚,三婶的屋子里飘着一缕鬼火样的灯光。
三婶因为不做针线很少点灯,常常是刚一入夜屋子就是漆黑一片。
可是这一晚三婶的屋子里亮起一缕灯光。意外的光亮使奶奶格外惊喜,奶奶把脱下的衣服穿起来,在炕头默默地坐着,看光景似的看着火苗摇曳不定的燎舔,看着三叔呼噜呼噜睡去。可是这时,三婶的脸在光亮中出现,晃晃地闪在奶奶眼前。三婶挨近奶奶,直直地盯着奶奶,三婶说:妈,你得开个家庭会,你当家,你得为你的家主持个公道,你总不能老睡在三儿子炕上……又一个春天的午后,正在后门乘凉的奶奶突然感到耳畔无比清静,奶奶不知发生了什么,少许,她明白是我的母亲停止了很少在正午停下来的织机,奶奶转过身,这时,母亲就在奶奶身后,母亲说:妈,你当家,你得为你的家主持公道,总不能有的媳妇只管做饭有的媳妇只管吃饭。
一连十几天过去,奶奶坐在那里,静静地没有反应,并不是她不想为这个家主持公道,而是不想为自己主持不公道。自己凭什么要在三个儿子的炕上轮着睡?这个家原本是她的,她在这幢房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凭什么?这时,奶奶发现,以往三十多年,她特别希望自己与这个家没有关系,而现在,她却特别希望她与这个家有关系。
然而,会还是如期地开了。那是由父亲主持的--父亲在我的母亲怂恿下,召集了全家人。父亲说,妈,今天你得给大家立立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爹一小没有父母,长期跑外,咱家就一直没有规矩,这是不行的。父亲看着奶奶,奶奶看着父亲,看着二叔三叔和三个媳妇,奶奶的目光是迷蒙的,奶奶再一次想,她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即使跟她的儿子有关系,她跟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昵?她们不由分说地来到程家,带来了鸡鸭猪,带来了吵叫、拥挤、不满,她们一面叫她妈,把她视作长辈,要她立规矩,给她至高无上的权力,一面又要淹没她,吞噬她,分解她,她们,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呢?奶奶直直地瞅着大家,神色依然僵硬而呆滞。奶奶的目光在我的母亲、二婶、三婶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奶奶的目光在儿子儿媳身上转动时,屋子里静极了,转到第六圈的时候,奶奶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道蔚蓝的火苗,那火苗在半空舔了一下之后,又回到奶奶的眼睛里,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悸不安。这时只听奶奶开口说话,奶奶声音果决、脆快,似乎经过了周密思考。奶奶说:中,我定规矩,明天,从老三开始,三个媳妇,每人轮班做十天饭,谁在闲班,给老人端漱口水和洗脸水--奶奶用了“老人”的字样;奶奶说,明天,从老大开始,我每十天轮着睡觉,轮到谁那,谁就把炕头倒出来,轮到谁那,谁就把老人的行李搬过去。奶奶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再次扫视大家,之后盯住我的父亲,接着说:老大,你明天出去,给我买一枝烟杆,一包香烟,我想抽烟!如果,前两条规矩,是奶奶接受儿子儿媳赋予的权力之后必须说的,那么,后一条,便是说话当中灵机一动所至。奶奶其实是在被大家追逼着的那个瞬间才突然找到当家做主的感觉的。奶奶找到这一感觉,眼前突然闪现了她的父亲、她的王记书坊先生们手中长长的烟杆。奶奶其实从来不知吸烟是什么滋味,奶奶在那一瞬想到吸烟,就因为在奶奶童年印象里,烟杆是辈分和权力的象征。
就像堤内损失堤外补,就像只有山穷水尽才有柳暗花明,奶奶在一个长期独处的空间被三个陌生女人不由分说吞噬,最后不得不在三铺炕上漂泊的时候,奶奶又用长烟杆所代表着的权力,用权力所赋予的长烟杆,拓展了她在程家崭新的空间。它时刻向程家的人们警示,她不是废人,她是拥有权力的长辈;它尤其使奶奶在许多无事可做的时光里有事可做;她使奶奶镇定、镇静、心安理得,而只要心是静的,天地就是开阔的,心静天地宽--这是奶奶小时从书本上学到的精神,现在她真的领悟到了。
一些年来,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我的奶奶从孤山镇的富豪人家下嫁乡下,与乡下人一同经风雨经饥寒,她却无论如何,都没有融人乡下人的生活,在她控制不住局面的发展,一点一点滑至深渊的时候,总有一些事物巧妙地站在中间,挡住奶奶滑行的去路,偷柴的被打,爷爷怀疑后的肆虐,长烟杆在奶奶脑中浮现……我绝不认为奶奶融人乡下生活,被乡村生活彻底改变有什么不好,事实恰恰相反,正是一些事物的出现,让奶奶一直与乡村生活保持着距离,才使奶奶的命运更加悲惨。
奶奶再一次从划时代的混乱中解放出来,如果说奶奶经历那个冬天之后的不参与操劳和操心是一种受伤之后的麻木,那么,现在的不参与操劳和操心便是从麻木中苏醒的一种选择,奶奶从前的眼神是空洞的,迷茫的,没有任何神采的,现在不同了,奶奶每日擎着烟杆在院子里凝神时的眼神是安详的,自得的,充实的,不但如此,奶奶还能把吮吸的动作做得十分自然、优雅,嘴唇饱含吸嘴的样子就像花瓣虚掩花蕊,嘴角轻吐烟圈的样子就像微风吹拂花絮,奶奶还因为有儿媳伺候,衣衫越来越整洁,面皮越来越滋润,奶奶就像一尊泥佛似的,被大家供着,独立而自尊地对立在程家的忙乱、艰辛中。
可是,当我的母亲、二婶和三婶的孩子接二连三出生,当饥馑和灾荒像二十年前那样大面积地覆盖而来,我的母亲不干了,我的三婶不干了。母亲的不干,并不是不再伺候奶奶,而是没好气地甩脸子,对着鸡鸭指桑骂槐:哪有你这样的畜类,于吃干喝不下蛋。三婶的不干是彻底的,她坚决不给奶奶端饭端水,坚决不给奶奶装烟锅,你们别忘了,咱婆婆可是孤山镇L有名的大小姐,咱婆婆是个读书人,她被咱公公骗到乡下,她哪里是个干活的人。
不但如此,当奶奶轮到她的炕头,她拈亮油灯照着奶奶,咬牙切齿地说:老娘,我要是你,绝不占好人地方穷摆谱,有本事,到外边撬个男人回来。
日子的危机导致了奶奶权威的危机,然而,就像“任何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奶奶一点没有想到,当母亲和三婶团结起来向奶奶发起进攻,我的二婶从另一个立场上站了出来。二婶站出来不是严声厉色大喊大叫,二婶是慢条斯理的,就像自己跟自己说话,二婶说:你们别忘了,咱婆婆可是孤山镇上有名的大小姐,咱婆婆是个读书人,她被咱公公骗到乡下,她哪里是个干活的人。
那个连阴雨的日子奶奶一生都不能忘怀,那个日子奶奶坐在三婶的炕上,被三婶一阵数落之后,二婶细软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这声音以轻柔、舒缓的气流冲击着一个事实:她曾是孤山镇上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她曾是一个读书人,她曾经…一奶奶早就忘了这一切,忘了自己的出身、过去,她难道有过那样的过去吗?奶奶多年来一直僵硬的心的某个部位被嵌了一下,接着,一丝疼抽丝似的被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物体抓起,顿时涌遍全身。奶奶坐在三婶的炕头,将目光从三嫜嘲弄的脸上移开,这时,奶奶看到窗外云缝里射出一道日光,那日光因为久已不见,显得暖昧,不真实,当一刻钟以后,日头将饱和的光线烈烈地照向窗台,奶奶的泪水滚落得珠子似的淌出跟角。
那是一个漫天红遍、四野尽染的夏日的黄昏,奶奶的后人们像被追赶的蚂蚁似的忙碌在岗梁上阔大的院子里,母亲揭开锅盖,把如数蒸好的热气腾腾的槐花饼子分给大家,剩下最后一个时,母亲看了奶奶一眼,把饼子扔在锅台上;三婶从屯街南端的河套上回来,把洗好的衣服挂彩旗似的一件一件挂上架在院中的铁丝,当盆子里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三婶从中拿出来,轻轻一甩,一件没有洗过的绸袄便仿佛一只落地风筝,噗的一声扑到一堆鸡屎上。这时,在这彩霞满天的黄昏时分,我的奶奶就坐在院子中央,奶奶的发丝被霞光染成红色,奶奶擎着烟袋的手指仿佛开屏的孔雀,奶奶被一群盘旋的蚊虫包围着,嘴唇一吸一呼吐着烟雾,咝咝的声响与蚊虫的合唱汇成一曲。奶奶凝神,奶奶却知道,此时此刻,身后有一只属于自己的槐花饼子遭到冷遇,奶奶还知道身前有一件自己的换洗衣服被人抛弃。奶奶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看着霞光消退,这时,奶奶听见一双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奶奶不用转身,就接到一个热气腾腾的饼子,接着,奶奶看见,送给自己饼子的人走到鸡屎旁边,捡起奶奶的衣服,一仰身朝门口井台走去。
毫无疑问,二婶站出来替奶奶说话之后,伺候奶奶的一应事体都落到了二婶身上,二婶的忙碌有一种自讨苦吃的意味,她却从没为额外的忙碌而面有难色。奶奶也没因为给二婶增添了忙碌而改变她等待伺候的规矩,奶奶仍然独坐笃定的样子就像她是一个没有自尊的木头人。其实,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奶奶在跟我的母亲和三婶对抗,是在向二婶那日的话语表示赞助,是为了表示一种态度。奶奶在僵硬的心灵解冻以后,与以前的最大不同是对眼前的事物有了自己的态度。当二婶捡起奶奶的衣服带走满天霞光朝井台走去,奶奶将烟锅在脚上轻轻一磕,慢条斯理地说:“总有懂事的!”奶奶的态度是由行为到语言、再由语言到行为逐渐明朗化的,奶奶在后来的日子里动辄就到二婶的屋子里走一趟,好像无意中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奶奶还在二婶纳鞋底的时候,痴迷地看着二婶,这是在此之前从未有过的。二婶的下颌释放着红晕,二婶的手弹拨着光线,二婶将射下的光线一缕一缕纳进鞋底,变成一对火红火红的“幸福”二字--二婶的每双鞋底都纳进“幸福”,但奶奶原来并不知道,这也是奶奶十六岁之后,第一次读到的如此鲜艳生动的字。
温暖是一丝一丝从二婶的指尖漫过来的,温暖是一次一次从二婶的屋子里漫过来,它先是抚过了奶奶沧桑的脸,就要光秃的睫毛,之后,又火花似的,一跳一跳照亮了奶奶的心,照亮了奶奶的学堂,奶奶的跑马场,以致使在另外一个三婶表示不敬的时刻,奶奶声厉词严地说:念不念书,就是不一样!我宁愿相信,奶奶这种表达,是在为了诉说一种事实,在诉说中表达一种态度,奶奶想告诉我的母亲和三婶,她是念过书的。她知道什么是幸福,她因为知道什么是幸福,才无法忍受不幸;奶奶还想告诉我的母亲和三婶,二婶是念过书的,二婶知道什么是幸福,二婶因为知道什么是幸福,才理解奶奶忍受的不幸,仅此而已,奶奶说话的那时那刻,绝没想到更深层的什么,比如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比如作为一个读书的人,能为后代做些什么,绝对没有。奶奶的生活中,命运最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还有,奶奶自从落进深井,从没想过如何进行自救。
事情是在后来才有了一些变化的。
奶奶为那句话付出的代价是:还没到日子,三婶就把奶奶的行李从她的屋子里扔出来。我的哥哥将奶奶的行李抱回母亲炕上,母亲又把奶奶的行李扔到院中。从此,奶奶便从母亲和三婶的屋子里退出,永远地占据了二婶的土炕二婶的生活,任父亲和三叔在中间怎么调解,都无济于事。
我不知道,我的奶奶,在早已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出身,忘却了曾经有过的富足、无忧,对生活热情消失殆尽之后,遇到了从孤山镇上嫁过来的我的二婶,是不是一种宿命。应该承认,奶奶与二婶在我的老家万谷屯街上的相遇,是集合了一种逆潮流而动的力量的。在我那贫穷、落后的辽南乡村,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个女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派生出另外一番杂芜的生活,想彻底摆脱日子的烦乱,局外人似的客坐旁观,弃之不管,是绝对不可能也绝不会被世俗所通过的。多年之后,当我的二婶宁愿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致使患乳腺癌无钱医治导致死亡,我的母亲站在故乡的屯街上,当着很多邻居说,俺一点都不屈俺家那老的,都是她害了俺家二份儿。母亲所说的“那老的”,是指奶奶,“二份儿”,是指我的二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