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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鬼子来了(1)

沈沉的部队走了不几天,小鬼子按捺不住地下来了。

来的不是青阳城里山田少佐的部队,是石庄镇上的鬼子小队。来的人也不多,五六个日本兵,加上十来个皇协军。八成也不是为扫荡,是在石庄碉堡里闷久了,憋得难受,出来游逛游逛,顺便抬只猪,抓个鸡,找找“花姑娘”。

如果不是保安旅开拔,十几二十个鬼子和伪军,打死也不敢从碉堡里撒出来祸害人。

人少,摆出来的阵势也就小,没带机枪小炮什么的,三八大盖扛在肩头上,刺刀别在腰里,遛遛达达地进了村。跟在队伍最后的几个皇协军,枪都没带,带了扁担和麻袋,摆明了是要搜刮些吃的喝的回碉堡。

镇子南头,有一家姓万的兄弟两个在串场河边扳鱼罱,远远地看见路上一队穿黄军装的人,惊得丢了家伙往街上奔。做弟弟的跑得慢了些,被鬼子一枪撂倒,翻个跟头滚到了路沟。做哥哥的听到了枪声,却没敢回头,急中生智地插到青纱帐的田埂上,拼命狂奔,一路高喊:“鬼子来了啊!鬼子来了啊!”

一个镇子的人,刹那间儿哭娘叫,鸡飞狗跳,你奔我跑,搅起一片尘土飞扬。有年轻女孩的人家,赶紧地拴大门,扯松女孩子的大辫子,披头散发地胡掳开,再奔灶堂里抓起一把锅灰,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女孩子脸上涂。没有女孩的人家,手忙脚乱地藏粮食,藏灶间可怜的一点油和盐,刚蒸熟的几个玉米饼,千辛万苦养在床底下的一只鸡,一个小猪仔。明知道藏也藏不住,事情做过了,心里总是对一家人有交待。

薛先生听到信,家里什么都不管了,头一桩事情就是往西头的飨堂里跑,一路上还要遮遮掩掩躲开人。冲上台阶,他喘着大气用劲拍门:“董太太!董太太!”

飨堂离街远,听到动静要迟一步,所以娘一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把门一开,薛先生一步跌进来,回手把门又关上,拴死,急慌慌地喊:“快,快,夹克呢?快让他下井!”

一说“下井”,娘马上明白了,哆哆嗦嗦问薛先生:“人到哪儿了?”

薛先生答:“这会儿怕是过河了。”

娘一张脸白得没了颜色,扎撒着手,原地转了一圈,脚底下打着绊儿地带薛先生去厢房。此时的杰克半倚在床上,手指头凌空画着,让克俭教他写“中国”这两个汉字,嘴里面还吐词不清地咕噜。娘扑进门就叫着他:“夹克儿!夹克儿!赶紧地,跟我们走!”

薛先生上前去扶杰克,把鞋子往他脚上套:“要快,日本人说到就到了。”

杰克不明白,手抓着床栏,蓝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一个劲地问:“什么?什么?”

克俭告诉他:“我娘喊你快躲,小鬼子要来了!”

杰克很固执,一定要弄明白:“什么?”

克俭来不及画画了,灵机一动,半蹲下身体,岔开八字脚,做个罗圈腿走路的样子,又在胸口比划一个圆圆的膏药旗。

杰克懂了,摇头,不肯往外走,脸色很严肃:“日本人,不怕,我是军人,给我一把枪!枪!”

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薛先生急得不行,跺脚:“夹克你怎么蛮缠呢?保安旅都开拔了,沈旅长都走了,哪里还有枪?”他大幅度地摇手:“没有!没有啊!”

杰克的眼睛在屋里四处找,找到一截铁锹柄,走过去拿在手里。“我用这个!”

娘急得要哭出来:“夹克儿啊,小鬼子有枪,一颗子弹就能要了人的命,你那根棍子顶什么用?克俭,来不及了,不理他,快帮娘架着他走!快!”

三个人扑上去,也不管杰克愿意不愿意,抓着他的胳膊,推着他的屁股,连推带拉地弄出了门。杰克哇哇地叫,挣扎,抗议,无奈身上没力气,挣也挣不开。

菜园子在飨堂后面,有一个小门可以通过去。才走了一半路,猛听到大门外面思玉带着哭声打门:“娘啊!娘啊!救我啊!”

娘和薛先生忽地站住了,都一惊。两个人这才想起来,到此刻他们还没见到思玉的人。娘说了声:“不好!”不顾一切地丢下杰克,踉跄地奔过去开大门。

门栓一拔开,思玉惊惶失措地扑进来,一把抱住娘,呜呜地哭,浑身都在筛糠一样抖。这边克俭机灵地冲上去要重新拴大门,已经来不及了,一个斜背枪枝的小鬼子嘻嘻哈哈追在思玉身后,嘴里狂叫着:“花姑娘!花姑娘!”站到门口台阶上。

一刹那间,形势急转直下,门里和门外的人,互相对峙,两方面都目瞪口呆。

小鬼子的本意是追“花姑娘”,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人家藏着一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吃惊地往前伸着脑袋,一双细长的肿眼睛仿佛近视,用劲地瞪着,隔了半个院子,不敢相信地瞄住杰克的脸。他人很瘦小,如果要比个子,差不多要比杰克矮了半个头。年纪也还轻,二十五六岁吧,一张窄窄的脸,烟鬼一样焦黄,眉头皱出跟他年纪不相称的川字纹,嘴巴半张着,嘴唇厚厚地翻出来,吃惊中带了一点恐惧,其实也是迟疑,不知道如何是好。

门里的几个人,杰克因为语言不通,情况不明,脑子明显地不够用,眼盯着门口的那个人,很费劲地猜测这是怎么一回事。薛先生算得上冷静了,到底也还是个乡村郎中,从没经过这般剑拔弩张的对阵,何况日本人手里还有枪,而他身边的几个不是妇孺就是病残。娘和思玉紧抱着,脑袋对着脑袋,两个人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娘此时的意识,除了拼死保护女儿,大概再想不到别的。倒是八岁的克俭,半是懵懂,半是灵醒,一双眼睛看看身边的杰克,又看看门口的小鬼子,紧张期待接下来事情的发展。

远远的,街中心的方向,枪声已经零零落落地响起来了,想是有人抗拒,遭了反击,也不知道伤着人没有。哭叫声和狗吠声隐隐约约,听得不怎么清楚。忽然觉慧寺的方向起了火光,一股浓烟串到天空,惊慌的鸟儿从头顶扑啦啦地飞过,所有人都闻到刺鼻的糊烟味。

小鬼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蓝眼睛才是他首先要对付的猎物。他先是“啊啊”地一声大叫,自己给自己壮胆,然后摘下肩头背着的枪,平端在手里,摆出标准的进攻架势,不顾一切地冲向杰克。

娘一抬头,瞥见小鬼子端着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杰克扑过去,打一个愣怔,忽然间想到自己最要紧的任务是保护杰克,赶快推开怀里的思玉,一边催促她:“关门!关死大门!”一边迎上前试图阻挡。

小鬼子见娘过来,忽地转身,一声大吼,开枪是来不及了,就把手里的枪用劲一拨,枪托狠狠地捅在娘的身上。娘是个女人,又是一双半大的解放脚,哪经得住鬼子这一捅,“啊哟”一声呻吟,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捂住了被捅的腰胯,咝咝吸气。

克俭见娘被打,急了,头一低,炮弹一样地冲上去,“嗷嗷”地叫着,一脑袋顶在小鬼子的胸口处。克俭虽是个孩子,因为急了眼,速度也快,这一冲很有力道,小鬼子猝不及防,踉跄着往后一退,差点儿踩上娘的腿。坐在地上的娘想都没想,一把抱住小鬼子的腿,就地一扑。小鬼子和娘同时翻倒在地上。娘被鬼子压在身下,无法再动弹,可是她紧扯住鬼子腰间的皮带,死活都不让他起身。克俭趁势去抢夺鬼子抱在怀里的枪。这不是容易的事,因为鬼子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武士,满身蛮力,两条腿用劲踢腾,肩膀拼命扭动,要想尽快从地上爬起来。

此时的薛先生,脑子里根本来不及多想,一眼瞥见杰克手里还抓着一截铁锹柄,劈手夺过,往前猛冲几步,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砸向鬼子脑勺。只听见“噗”地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拳头砸开一只熟透西瓜的声音,鲜红的瓜汁飞溅开来,旁边的克俭被溅上了一脸污秽。

小鬼子如一只沉甸甸的麻袋,无声无息地从娘的身上滚落下去。

头一个发出惊叫的是捂住嘴的思玉:“他死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