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诞节的这天夜里,刘春和骆红来到街上。夜里的街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汽,昏暗中一切都清晰可见。刘春对这时的街景再熟悉不过。每天的午夜一点,当他从云河医院的太平间沿着这条街走向卡萨布兰卡夜总会时,就像是走在一个无人的黑暗世界里。在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铅灰色的,一切都悄无声息。他感觉它就像是一条时间隧道,能从太平间的那个世界通向夜总会这一边的世界。此时,他的身边正走着骆红。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体里散发出的气息。这气息使他觉得街上的薄雾也亮起来,将这圣诞之夜笼罩得像雪一样白。
雾汽如同雪花一样在夜空里静静地飘着,似乎与空气磨擦出轻微的沙沙声。
刘春用力吸一口这清凉的空气,感觉很好。他觉得这空气中似乎也有了一种独特的气味,像鲜花,暗含着一缕淡淡的幽香。骆红的脚步有些凌乱,偶尔踉跄一下,刘春赶紧扶住她。刘春感觉到了,骆红的手很凉。他这是第一次触摸她的手。刘春一直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与这个女孩的关系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距离。按说骆红是做这种职业的,跟男人接触应该很容易走近,但骆红却与他始终若即若离,这让刘春觉得很塌实,也有些失落。这时,骆红的嘴里一直在不停地说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向刘春诉说着什么。
后来,刘春听了一阵才听清楚,原来她是在说着自己的事情。
她喃喃地说,也许是因为一直和父亲一起生活,她对那个早已离开十几年的母亲已经感到无所谓了。她从来都没有想念过她。在她的意识中,母亲已经变成了一个遥远的陌生女人。骆红说,她始终不知道带走母亲的那个老男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后来母亲将她的妹妹接走以后,她妹妹曾给她写过信。据妹妹在信上说,母亲在那边生活的并不快乐,那个老男人不知为什么,经常发脾气,有时还打母亲,有几次母亲实在无法忍受了甚至想过要自杀。骆红的妹妹在信上说,其实母亲早已后悔了,她曾经偷偷对她说过,她真后悔不该抛弃她的父亲。但是,她这时无论如何也已经没有脸面再回去了。
骆红一边这样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下去。
她说现在好了,她父亲已经没有了,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一边这样说着就停下来,转过身去,轻轻地抽泣起来。
刘春想劝劝她,却又不知该怎样劝。他想了一下就对她说,人么,当初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将来离开这个世界也还是一个人,无论与你多亲近的人,都注定不会跟你走一生的,也无法跟你走一生,所以,一个人并没有什么可怕,一个人也挺好。
刘春这样说着已经感觉到,他是在劝骆红,其实也是在劝自己。
这时刘春忽然想问骆红一件事。这件事已在刘春的心里装了很久。随着与骆红接触多起来,刘春越来越感觉到,骆红的性格似乎并不像做这种职业的女孩。其实在这个城市里,可供骆红这种女孩选择的职业有很多,刘春不知骆红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一行。骆红似乎看出刘春的心里在想什么,沉了一下,才说,因为这一行挣钱快。她告诉刘春,她必须尽快挣到一笔钱,因为她妹妹来信说,她和母亲都实在无法忍受了,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老男人那里呆下去了,但是她们的手里不仅没有钱,不知为什么,母亲还欠了那个老男人一大笔钱,因此那个老男人整天把她们看得死死的,她们哪里都不能去。她妹妹在信上说,希望她能尽快凑一笔钱寄去,这样她们就能从那里逃脱出来。骆红说所以,她现在惟一的目的就是挣钱,只要挣够了这笔钱,她立刻就会离开卡萨布兰卡夜总会,再也不做这一行了。可是,刘春说,也不能为了挣钱就什么都不顾及了,一个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总要有一个底线。骆红听了淡淡一笑说,刘春说的这个道理自然是一种道理,但这一行里的女孩却也有另外一种道理,做这种事只要不染上病,是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所以只要豁得出去,就可以在尽短的一段时间内挣到一笔钱,然后再洗手不干,将来嫁一个好男人也照样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到那个时候只要自己不说,谁又会知道当初曾经干过什么呢?刘春听骆红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惊愕,他没有想到,在这些女孩中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但仔细想一想,这道理又似乎不无道理。这时,骆红忽然抬起头朝路边看去。
她喃喃地说,怎么……来到这里了。
刘春也已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云河医院太平间的门口。
骆红朝那边看着,对刘春说,我想进去……看一看。
刘春立刻说不行,今晚不行。
骆红问为什么?
刘春说,今天主任在。
刘春并没有骗骆红。就在他刚才临出来时,那个姓涂的女主任摇摇晃晃地来到殡葬服务处。她说刚刚在一个饭局喝多了酒,回不了家了,所以来值班室凑合一夜。
骆红立刻摇头说不是,她不是要去值班室。
你想去哪?
去……太平间。
刘春一听险些笑了。一个女孩子,这样深更半夜的竟然想去太平间。他告诉骆红,太平间那种地方更是不好随便去的,人死之后,尸体会释放出一种有毒的气体,在医学上叫尸毒,健康的人闻了,会对身体有伤害的。
骆红却摇摇头,固执地说她不怕。
刘春无奈地说,看来,你今天真的喝多了。
骆红笑了,说也许是吧,大概真的喝多了。
她又问刘春,你知道喝多酒是什么感觉吗?
刘春也笑了,说,怎么会不知道。
骆红说,一切都变得轻飘飘了,好像也无谓了。
突然,她盯住刘春说,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刘春又迟疑了一下,问她,你真想进去吗?
骆红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是,真的想进去。
刘春说好吧。刘春一边这样说着在心里想,其实带她进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或许反而更好,这毕竟是人生的一个终点,只有看到了这个终点,或者更具体一点说,只有看到人在这时安安静静又无欲无求地躺在这里的样子,对许多事情才会想明白。
刘春这样想着就掏出钥匙,朝太平间的两扇铁门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