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明气得双一在颤抖,强忍住怒火:“你,好,这是从你孙丽娜嘴里说出来的,我孙志明不怪你,因为这并不代表葛玉梅的意见!”
孙丽娜的心一旦硬起来了,像铁一样硬。她的头很疼,像是勒着一根绳子,脑袋马上就要破裂了。她拽着孙志明的手,风风火火地闯到餐桌旁,恶恶地说:“娘,你都跟大姨说啦?”葛老太太点点头,老脸异常冷硬。屋里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孙丽娜。
孙丽娜扭头对孙志明说广孙志明,我给你个面子,你当着我大姨的面儿,痛痛快快表个态,我的事你说给不给办。给办,我不说啥事!”
葛玉梅满脸惊惶:“丽娜,你这是……”孙志明异常镇定,缓缓地说:“葛女士,我先声明,丽娜求我的事很难办。她说我不答应,您就不会投资啦!是这样吗?”
葛玉梅多皱的老脸哆嗦着,看看葛老太太,又看看孙丽娜,额头的汗粒儿就落下来了。葛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说:“你说,你说一”
孙丽娜走过去摇着葛玉梅的肩膀,哭着:“眼下就只有您能救广汉了,救广汉也就是救我哩……”葛玉梅想张嘴,又咽回去了。屋里的空气冻结了,没有一点声音。葛玉梅终于说:“孙市长,我们老龙湾有句古训,受人滴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听说,我妹妹和丽娜过去对你有恩,你为何不报呢?大陆还有一句古话,你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呀!”孙志明洗耳恭听:“您还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葛玉梅说:“你不答应丽娜,我就撤资!”孙志明双眼红着,嘴唇颤抖,此时的孙志明制怒比发怒还要难。激将法?这使他尊严受到了极大伤害。多少年了,他最为担心的痛苦局面还是来了,葛家人向他讨债来了。短短的一瞬间,过去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他脑际闪过。欠债是要还的,可他不是这种还法。拿原则做交易,去还自己的情债,虽说你没得到钞票,可这不是与马德生一样的腐败吗?想起陈云龙的凛然正气,孙志明就有一阵热血撞头。他眼前一黑,挥动着胳膊,将饭桌掀了起来:“滚,滚!没有你们葛氏的资金,我们海平港一样开发起来!你们有几个臭钱,想买法律和尊严吗?办不到!”饭菜哗哗地抖落一地。孙志明身体一晃,险些栽倒。
孙志明的举动出乎孙丽娜的预料,她哑口无言,满脸惊慌地搀扶着葛老太太和葛玉梅悻悻而去。孙志明看都没看她们一眼,浑身无力地靠在流着干红葡萄酒的墙壁上。这种心灵上的撞击和来自心底深处的震颤,使他难以平静。
佟场长紧紧握住孙志明的手说:“孙市长,痛快!对待葛老太太这样的人,不能心慈手软!”
孙志明眼睛闪烁着格外逼人的光芒,他也为自己刚才的激情感到惊讶。人是由水和火组成的,激情是火,理智是水,世俗污水作怪的时候就得求助激情。这点可怜的激情啊!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你是孙志明吗?你还有点血性呢!
佟场长恨恨地说:“孙市长,我知道你是为我们盐场,可她们给鼻子上脸,葛老太太给我话呢,逼我雇佣她们的运输车!”孙志明还是没有说话。
老龙湾有个风俗,凡是迁坟的年头都要做茔地灯,茔地灯是用来安魂的。秋后的龙湾公墓建起来,而且建得很有气魄。孙老栓在梦里想到老祖的魂不安了。葛老太太不仅要做茔地灯,还要举办一个全村的光宗耀祖的雪灯会,也给姐姐葛玉梅炫耀一番。
这个消息是孙小海告诉老爹的。孙小海懒觉儿醒来,到堂屋看见爹的表情和灯很不以为然,说,人要富,蛇盘兔,你瞧葛老太太家扎制的茔地灯、蟠桃灯、属相灯,那叫火爆!你这灯怕是人家瞧不上眼呢!孙老栓惊奇地坐直了,盯着孙小海的脸问,俺的灯做给祖上的,管葛老太太屁事?孙小海一语道破真情,雪灯节是人家弄的,她看中谁家灯就买下来,才能往街上挂!孙老栓脸皮一抽一抽的,不说话,不看儿子也不看灯了,看苍白的天景儿,仿佛从迷迷落落里瞅见了别人瞅不见的东西。葛老太太简直狂得不像样子!老人收回目光,瞪圆了酸麻的眼睛。他吞了口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吼了句:这还了得?反啦!地富反坏又兴风作浪啦!她葛家是啥人?她是海霸的后人,咱家的仇人!孙小海不服气地说,你说的都对理儿,可就是蠢得可笑哩!如今葛老太太是农民企业家!有钱的人为啥不牛?她姐姐是香港大老板,在港口开发区投资建厂来啦!孙老栓看见门缝里飘进雪花来了,一股凉气拱到天灵盖儿上,他又骂儿子忘本。孙小海说,******忘本就忘本,这个穷本又有啥好留恋的?俺要是忘了赚钱,你老就得去外边啃雪团子了。混账!孙老栓又骂。孙小海嘿嘿地笑起来,煞有介事地说,你老别怄气,俺也不跟你废嘴儿啦!说着,双手插进袄袖,哼哼唧唧地出了门。孙老桩念叨着:就你想赚钱?你爹的船厂不照样给她的船厂挤垮啦?怅怅地望着儿子的背影溶进雪天里,孙老栓的目光是失望的。
黑了天看窗外的雪,黑黑的,像无数只编蝠在夜天里盘旋。孙老栓独自喝了几口闷酒,浑身就暖和起来,提着八福灯晃晃悠悠地走出家门。海边的冬夜本来就凉,下雪天,气温便寒寒的,使六神无主的老人哆嗦着行进。
八福灯昏黄的光亮,照亮村头海滩的一大片地方,将孙老栓的身影涂在雪地上好长。白霄满天飞,硒得他睁不开眼睛。漫卷而过的寒风吹来了矿野里的风景。雪封海的日子使渔人与大平原上的农民没啥两样。冻海与陆地交融了,恰似冬天与春天的交融,又似昨天与明天的衔接。孙老栓走过的海滩上甩下一溜儿深深浅的脚窝儿,点缀着雪野。
老栓头,八福灯又做出来啦?有个汉子说。孙老栓“哦哦”两声,看着雪地里的人。他说:“积了德蓄了善雪灯会里老天爷都瞧得见,不定啥时辰就会时来运转发财发人哩!”老人强撑着说,牙花子缝里仍不免溜凉风。
“葛老太太的雪灯会你也捧场么?”渔人问。“捧她娘个蛋!俺这就找村支书去!”孙老栓一生气脑袋就懵,说话时两只黄鼠狼耳暖就煞开来。
“别气,人家这阵是仙,巴结都来不及呢!”“你们怕那满脸苍蝇屎娘们儿?她算哪一路仙?”“财神仙,那娘们儿有钱。”“她的骚钱咱不稀罕!”“还是孙爷有骨气。”
大雪使地下盖了一片的白软。大雪使老河口的木桥渐渐发白,变虚,木桥的两头卧着白天孩子们堆成的雪人。河堤的树棵子挑着臼亮的树挂,经寒风一吹,发出亮生生的碎音。孙小海跟里的艺术化了的原始风景一文不值。可他能兴味十足地站在老河口木桥旁,是为了听婷婷的心跳。韩婷婷想画雪景。婷婷见孙小海站在雪地里犯呆,他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婷婷问他,你哪儿不舒坦么?孙小海说,俺在数钱。婷婷捂紧被风掀起的围巾,惊讶了,数啥钱?哪有钱?孙小海很正经地说,雪片就是钱,没看俺眼都数绿了么?韩婷婷笑一笑,笑得很真实,孙小海冲着雪地笑得响亮,笑是硬撑出来的,笑声把他身边树杈上的雪挂震得剧刷掉雪粉。
冬夜的老河口清冷而深远。
村口有几家挂出自己做的灯笼来,星星点点。雪地被灯光映得五颜六色,到野滩上转转倒也不赖。孙小海与婷婷拥在一起,就像远处碰在一起的鸳鸯灯。孙小海在雪夜里看不清婷婷的模样,只感觉她的鼻翅一扇一扉喷着香气,孙小海搂紧了她。孙小海扭头瞧见一挂茔地灯晃晃地上了木桥,吱吱地响过来。他们是从公墓走来的。
“操持十几天啦,茔地灯做成这德性,成心惹你二姑生气!“女人说。
“二姑,俺们费老鼻子劲儿啦!”挑灯走在女人身边的小伙子说着,掸去女人肩上的雪。“俺喜欢孙家灯!”女人说。
孙小海知道是葛老太太来了。挑灯的小伙子是她的公司里的腿子老三。他躲在暗处,听说孙家灯,心里就忽悠一下子。小伙子说:“是孙老栓不肯给咱做灯,特别是茔地灯。”葛老太太说:“就叫小海做!别看那小子吊儿郎当的,手艺不比他爹差!”
“中,明儿俺就找小海。”暗处的孙小海乐得不得了。婷婷暗暗拧他一把:没出息!
葛老太太和小伙子说着话下了桥。孙小海有点沉不气了,直想跳出来揽活儿,被婷婷摁住了。孙小海说挣钱给她搞画展。
“呸!”孙小海冲着雪地吐了一口浓痰。不知是学葛老太太,还是欢喜时刻的发泄。婷婷正了正歪在一边的围巾说,去街上看灯吧。风似乎吹得无力了,雪夜就变得暖和起来。孙小海跺跺脚上的雪,呱哒呱哒的声音分外地响。停婷拉着孙小海的手,朝村口跑去了。村口的老树上挂着一盏扁圆橙黄的灶火灯。孙小海和婷婷跑了一阵,就口吞着雪粉喘息,白白的哈气暖化着天。
婷婷歪着脑袋,拿手指那灶火灯说,别跑了,挺远呢。孙小海说,不远,一泡尿的功夫就到了。婷婷激他,你先跑,俺跟着。孙小海故意吓她,你真以为那是灶火灯啊,细瞅,那不是悬赏的人头么?许是灶王爷的脑袋!俺爹说海霸时常将血乎乎的人头挂在桅杆上。婷婷故意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说话时她已满身惴惴打抖了。孙小海拉起婷婷的手又跑。奔跑中,他们体会到一种奔驰的快意。
如果孙小海没在木桥上巧遇葛老太太,就很可能携婷婷过桥与孙老栓遭遇。孙老栓满腹心事走过那架年代久远的白色木桥的时间是夜里九点,雪下得正紧,老人手提的八福灯在风雪里连连打转儿,五短身子也跟着摇摇摆摆的。看上去他的身子显得十分虚弱了,嘴里呼出白白的哈气,就像一辆废旧的汽车排出的废气。孙老栓走路时不再跟别人搭话,心里只想见了村支书老座子怎么说说葛老太太的张狂,共同谋个治那娘儿们的招子。尽管孙老拴默默地走,村里人远远的就能认出他手里的灯。喷啧,孙家灯就是棒!那准是孙老栓来啦。孙老栓是吃百家饭的,灯会前的一个月光景,他就被东家扯西家拽的。孙老栓十分得意,常常把简单的做灯方法讲得像造船那样神乎其神,好像他的灯能扭转乾坤似的。
老人青筋突跳的大掌里软成面条,弯弯折折,钻来钻去,眨眼工夫就成形了,荷花灯、鲤鱼灯、蟠桃灯、十字灯、长寿灯。灯座放一海碗,插一根洋蜡,裱糊一层彩纸,就出活了。孩子们着急,划火就点灯,孙老栓大掌亲昵地拍一下孩子的天灵盖儿,呵呵笑道,狗娃蛋,别急,天不黑,点了,不长个儿哩!孩子答应着点头,孩子家长就据住孩子的葫芦头给孙老栓跪下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