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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挖泥船上的午餐是这样的丰富。高天河经不住孙小海和船员们的相劝,喝下几口烧酒,顿觉浑身热乎乎的,头也稍稍有点晕。眼瞅着白瓷大碗又轮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说不能再喝了。除了不胜酒力外,还有他不习惯这种轮圈转的喝酒方式。酒碗里的龙化老窖白酒漂着油星和汉子们的唾液。特别是孙小海喝酒的时候,厚厚的嘴唇总是在碗沿儿上搜刮一遍。见高天河不喝了,孙小海说:“高技术员,你跟我们四凤喝酒咋那么能喝呢?”高天河笑着说:“我不习惯这种喝酒的方式,转着圈儿,跟间接亲嘴似的。”一群船员们都笑了。副船长问:“小海,他跟你妹妹喝酒是不是用的碗啊?”孙小海不假思索地说:“是,用碗!”副船长笑着逗高天河:“啊,你小子,重色轻友,跟女孩就喝,跟我们就耍猾?喝,灌他!”几个汉子就嚷嚷着给高天河灌酒。

高天河连连推脱着,眼镜都被弄掉了,摔在船板的勾贝杆上,当时就碎了。眼镜一碎,人们就不闹了。高天河眯着眼睛抓起眼镜框子,说我得马上配眼镜。高天河等着孙小海吃完饭,就搭乘孙小海的白茬船去了岸上。孙小海驾船的时候,跟高天河说起老龙湾闹赤潮的事情。高天河马上就想起他妹妹的孵化场。孙小海没好气地说:我妹恨死你啦,那天我妹妹到挖泥船上找过你!可你小子躲啦!你知道吗,刘连仲的造纸厂关门啦!四凤发动俺爹和朱全德老汉把他治服啦!”高天河微微一愣,问:“是吗?”孙小海大声说:“四凤知道刘连仲欺负你啦,气得她打了刘连仲一嘴巴。刘连仲厂子关了,还找四凤道歉呢!高技术员,你不能见死不救啊,不能眼见着四凤他们赔本啊!四凤知道对不住你,她也不好意思来找你啦!”

高天河愣了愣,说:“小海,我是想管四凤的事,就是怕熊大进副总指挥知道了批评我!谁知道那个姓刘的小子又到海港来闹!我图个什么呀?”

孙小海咧着嘴说:“你这人真没劲儿,前怕狼后怕虎的,哪还有点男子汉的气魄呀?你看我,大丈夫敢作敢当。熊大进箅什么?他不还得听俺哥的?”

高天河想了想说:“小海,一会儿你回去,就说眼镜不好配,我去四凤那里。千万给我保密,啊?”

孙小海笑了:“这还像个样儿,四凤箅是没白给你用人奶洗眼睛。你真帮四凤把虾苗保住,我们哥妹俩儿跟俺大哥说,提拔提拔你!”

高天河说,“我可不图那个!”

孙小海跟着高天河到龙化县城配好眼镜,就又亲自把他送到了四风的孵化场的小路上。小海走了,到朱朱发廊去了。高天河自己往四凤的孵化场里走,滩涂上是一片低矮的胡林,紫色的胡林紧抓着地皮,紫红是它的真面目。他弯腰摘了一株,他是欣赏和疼爱生活的人,觉得胡林很像他自己,胡林根植在盐碱滩上,永远也长不大,总是默默做着童年的梦。他的童年,多么的悲惨,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他的父母躲过了那场大地震,却在家里中煤气死去了。他是跟叔叔长大的,他生长在海平市的一个小巷里,并没有见到过大海,可他偏偏上了海洋大学,一毕业就分到海平港来,整天与波涛滚滚的大海打交道,他慢慢喜欢上了大海,还喜欢上了海边的人。几次风暴潮袭来的时候,他有着本能的恐慌,对大海的向往变成了憎恨,可当他在征服风暴潮的过程中,又对大海产生了感情。公园里的老虎恶不恶?我们不还照样要保护它吗?变幻莫测的海洋啊,我们真正爱护她的时候,她就像驯服的老虎,为我们人类服务。他捧起一缕海水,像金属溶液一样沉重。这沉重里有我们未来的希望!所以他在龙化科委的邀请下,办了一个海洋知识讲座。这时他结识了海边的好多男男女女。他像喜欢大海一样也同样喜欢上了海边的人。他踩着厚厚的胡林,这胡林冬天也不黄,像一滩红油洒在那里。它的叶子踩上去松软而富有弹性。

快到醉化场门口时,髙天河看见里边聚集着黑压压的人。他愣了愣,走进去时,看见一个很激烈的场面。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和老人。他们是孵化场的股东,也可以说是合股人。其中还有一部分是村里的养殖专业户,他们虽说没在孵化场入股,可他们把预订虾苗款预付给了四凤。他们见到虾苗死了,就要求退款。他们对这场赤潮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听说孵化场要赔光了,就闹闹嚷嚷找四凤退钱,有的老人还哭哭啼啼。

四凤围着一条围巾,蔫头搭脑地解释着,你们不要听见风就是雨的,俺孙四凤不会跟你们赖账的!

有个老太太说:“这,头的人难说,你就是赖账,俺们也没辙,你大哥当市长,你姐夫县长,俺们现在不要回钱,跟你打官司都不会蠃的!求求你,四姑娘!”

四凤为难地说:“俺没钱,俺也不相信虾苗都会死光的!俺正采取补救的法子!你们就别添乱啦!好不好?俺四凤给你们立字据!”

一个老汉说:“四凤啊,俺们是眼瞅着你长大的,你的为人大家知道,可这灾难不讲情面啊!你亏个大窟窿,拿啥给俺们啊?”四凤说:“现4:俺也没钱哪,钱都投资在孵化上了。”有个年轻一点的小伙子,激烈地说:“你说没钱不行!这年头,没有人说自己有钱的!你再不答应,俺们就把你哥哥小海的船拿来顶大伙的账!”

四凤瞪着眼睛:“你敢?那是俺哥哥的财产!”小伙子说:“你和你哥哥不是没分家过吗?你不答应,就找你爹的造船厂要钱!”

髙天河吓得吸了一口凉气,一时没了主意。那个老汉说:“走,咱们找孙老栓要钱去!”四凤是个孝顺女儿,她拉起架式搞孵化的时候,就是想帮这个家的,她不能让爹和大哥跟着她着急上火。她红着眼睛拦住了众人:“都给俺站住!咱老龙湾的规矩,父债子还,哪有女儿账让爹还的?你们听俺说,俺心里有底,孵化场不会垮的!钱也不会黄的!万一出了大的窟窿,俺四凤就是贷款也还你们!要是贷不来款,就拿俺四凤活人顶账!这话说到家了吧?”小伙子说:“你?俺们养不起呢!”还有人问:“你拿啥担保?”四凤大声说:“俺拿人格担保!”

小伙子摇着头:“你人俺们都不要,人格箅什么?这年头的人格还他娘的是人格吗?人格还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呢!”孵化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四凤脸色苍白,眼睛冒火,她狠狠咬住嘴唇,慢慢的,她感到齿龈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她发疯般地从头发上取出白亮尖细的发卡,往胳膊上一划,她白细的胳膊上顿时就渗出一条血珠儿,一滴一滴流下来,掉在她的脚面上。她猛然抬起头倔倔地吼:“你们不信俺的人格,你们还不信俺这血吗?”吼着又重重地划了一道。她说:“你们不信,俺就这么划下去,直到俺四凤流干这腔子血!”

要账的人们傻了眼,惊呆了。

高天河眼直了,愣了片刻,就不顾一切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四凤,一把夺过带血的发卡,扔出去。他感到四凤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四凤见了高天河,她一头扎进高天河的怀里委屈地哭了。

高天河一手捂住四凤流血的胳膊,一边扭头说:“乡亲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何必这么逼她一个姑娘?我是海港的技术员高天河,我听说四凤的孵化场闹了灾,我就是来帮她渡过难关的!请你们相信四凤,也请你们相信我高天河!这个坎儿会迈过去的!”小伙子认识高天河,说:“你不是在县科委给俺们讲课的高技术员吗?”

髙天河点点头:“乡亲们,饶了四凤吧!“小伙子说广给高技术员个面子,俺听过他的课!”四凤的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身子软软地跌落在高天河的怀里。在场的人都蔫了,有的人眼里涩涩的。在场的一个老汉挥了挥手吼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非逼死他们两口子不可吗?走吧,走吧!”

高天河说:“不走也行,你们就看着我高天河,怎么把虾病治好,怎么让孵化场再活起来!”

人们与髙天河说了几句就撤了。还有的老人过意不去,安慰了四凤几句就惴惴地走了。人群一撤,高天河就用自己的手绢给四凤的胳膊包扎好,心疼地说:“四凤呀,你是个傻姑娘!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四凤哆嗦着嘴唇说:“他们太气人啦!乡下人就是见识短,榆木脑袋不开窍!你说,俺孙四凤能够欠他们的钱吗?这阵儿俺确实倒不开手!俺的大嫂在澳洲留学,开车撞了外国人,从俺这里借了点钱!”

高天河惊讶地说:“你哥是个大市长,还从你这儿拿钱?”四凤撇撇嘴说:“你别瞧他当市长,他没钱,原来那点积蓄都让俺嫂子出国折腾光了。俺大哥又不是那种贪昧心钱的人!”

高天河心悦诚服地说:“你哥是个好官,平易近人,没官架子!工地上的人都愿意跟他说话。熊大进副老总本来要求调走的,他就是因为你哥才留下来了!上次我的眼睛被黑沙喷坏了,就是你哥让司机给送到县医院的!”

四凤哎哟了一声。高天河赶忙问:“是不是疼啦?”四凤生气地说广人家到挖泥船上找你,听说你躲了,不愿见俺!俺是老虎咋的?”

高天河不好意思地说:“小海跟我说了,是因为我不愿意止刘连仲生气,他够狠的,跑到我的单位去闹!小海说你打了他!”

四凤说:“刘连仲箅是让俺给治服啦!他承包的造纸厂让俺爹和朱朱她爸给搅黄了。唉,这几天俺们想到船上找你呢,一是让他给你道歉,二是俺们求你给医治虾苗。这可怎么办呢?”

高天河说:“你让小海找熊大进给我请几天假,我静下心来研究。”

第二天的上午,四凤和刘连仲去了海港指挥部,找到了熊大进,给高天河请假。熊大进听说海港的养殖户遭丁灾,满口答应让高天河过去帮忙,并提供港口现有的一切实验设备。四凤和刘连仲亲自到挖泥船上来接髙天河。刘连仲家里的孵化池也遇到了同样的灾难。他很诚恳地向高天河承认错误,就差给高天河作揖随头了。高天河搞起研究来没白天没黑夜的,频频地从虾池里提海水。

高天河沉重地说:“目前的渤海湾污染相当严重,这次的赤潮与周边污染关系很大。不仅是近海养殖,就是到远一点的海域,渔业资源也会出现严重的衰退现象。眼下捕捞的海产品当中,有幼鱼,有幼虾,去年大小黄鱼产量,就比十年前减产了百分之七十二啊!很可怕呀!”

四凤静静地听着:“有什么办法补救吗?”高天河高兴地说:“哎,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的大学班主任老师,在山东烟台养殖基地,海水试养罗非鱼获得成功!明年春天,我把他给你们请过来!”

四凤欢喜得不顾赂膊疼,一下子搂紧了高天河的脖子,朝他的额头亲了一口。弄得高天河红了脸。四凤还想亲他的时候,她看见刘连仲提着一桶海水走进来,赶紧缩了缩脖子。等刘连仲进来了,高天河向他们提了一个建议:“我建议你们把目光放得远一点,海平港眼瞅着就要建成通航了,这里肯定会热闹起来。你们干脆聚积资金,建一个海洋养殖所。既养殖又收养,盖个小型的展厅,将来这里变成旅游胜地了,稍一改装就是海洋馆啦!参观收门票,也能发财哩!”

四凤眼睛放光:“连仲,干不干?”

刘连仲笑着:“好哇,等俺的纸钱收回来,就把钱投在这上面!俺箅是想通啦,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不能对不住海哩!不能碰了子孙的饭碗哪!”

四凤瞪着他:“你呀,良心还没丧尽!”刘连仲憨憨地咧着嘴笑。

人们并没有注意这个不同寻常的常委会,将是马德生书记和白县长在龙化告别政治舞台的最后演说。没有人发现楼下的警车,是张梅局长带来的,更没有发现张梅坐在车里等待着他们。这样的时刻的确是让人在恐惧中生发许多联想。

马德生书记的嗓音还是很响亮的,他与白县长刚刚从澳大利亚考察回来。尽管孙志明市长没有领情,他们还是去了澳洲。在悉尼的那所大学里,马德生竟然找到了孟岚,他给孟岚送钱的时候,孟岚并没有接,只是留下了他送的一些衣服。此时的马德生在大讲开发开放,他说咱龙化要借鸡下蛋,要做好海平港这篇大文章。我们要依附海平港,搞开发建设。这次在澳洲与澳商米歇尔先生谈定了一个旅游项目。在龙化的西海滩搞一个娱乐场。其中有一种叫泥疗。人家就是冲着海平港才愿意投资的。常委们除了齐少武副县长,都在表态祝贺、鼓掌。龙化班子多年的习惯,常委会也好,常委扩大会也好,讨论什么事情一般都不会出现什么公开反对的局面。如果不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们大多是随着一把手大唱赞歌,人云亦云地附和。就连白县长常常是充当了马德生的传声筒。一二把手这样团结的真是不多。

接触到富强公司卢国营行贿大案,张梅就对龙化的班子进行了研究。马德生有陈云龙的靠山,而她了解到白县长也同样有着坚实的靠山,如今在北京的马天水部长就是他的老上级,马部长与省委潘书记和海平市陈云龙书记都是好朋友。白县长每年都要去上面跑动。白县长的性格并不是温和型的,不可能那么步调一致地跟着马德生跑。疑点由此产生。按现今的体制,党政部门与政府部门很少有不闹矛盾的,书记管干部,县长抓经济,一个管人一个理财,人财物是权力的核心,实际工作中时时有磨擦和抵触。一二把手团结紧密的,大约有两种情形,一种是两人都正派,脾气相投;另一种是两人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利益。张梅在龙化的实际考察里得出结论,马德生与白县长的关系是属于后一种。这也是她紧紧不放卢国营的一个原因。

楼上的常委会有了激烈的争论。这在龙化许多年来是从没有过的。争论的人物是马德生与齐少武。齐少武并没有反对马德生的旅游新项目,而是他反对在西海滩占地。西海滩是他近来主抓的养殖基地,还有盐场扩建项目。旅游占去一大片海滩,盐场扩建和养殖基地就会泡汤。马德生很恼火地批评他,你近来也太狂妄啦,不要以为你是孙市长的妹夫,就可以跟我马书记叫板!齐少武对马德生的霸道忍了很长时间了,因为他有了与孙志明的那次谈话,底气就足了,他一心想调离龙化,等往后班子顺了,他随时都可以杀回马枪。他大声对马德生吼,你一手遮天,就不应该有个不同呼声吗?我是孙市长的妹夫怎么啦?他还没来海平的时候,我就是孙家的姑爷啦!他愤愤地站了起来。白县长沉下了脸,训斥他说,齐县长,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得容马书记把话说完嘛!马德生气得碰倒了茶杯里的水,白县长赶紧招呼秘书上来擦。马德生胸脯起伏着说,齐县长,我们应该开个生活会了。你近来的一些工作总是跟县委唱着对台戏!这怎么能搞好改革开放呢?齐少武不服气地说,你少给我扣帽子!我要跟你说,近来我想将盐场扩大,是为了迎接海平港通航,通航后,盐场将是我们的聚宝盆!聚宝盆哪!他正说着,政府办的裴秘书悄悄推门进来,说海平港的熊大进副总指挥叫他听电话。白县长与马德生对了一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