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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孙志明说:“人家都是县委书记啦,还用我照看?”陈云龙很得意地说:“你别说,小马在龙化是干出了一些政绩的,自打他去了三年,工农业总产值翻了一番!跨人了全国百强县!龙化的煤矸石发电厂、大型冷库和这段高速公路,如果不是这场风暴潮,还能箅上跨海大桥。龙化的老百姓是有目共睹的!龙化是潘书记和傅省长找总理特批下来的沿海开放县!龙化还能为咱海平港出力的!龙化人懂得什么叫开放,开放不光指市场,还指人的精神!龙化人的精神面貌也是全市一流的!还有,马德生还搞了一个试点,就是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转变职能的问题。他们搞服务,特别围绕着海平港的建设上,龙化人是有功劳的!”

孙志”点了点头说:“听你这样一说,我为龙化骄傲!可我也看见龙化黑手高悬哪!”

陈云龙大大咧咧地笑着:“不怕,黑手高悬霸主鞭嘛!”

孙小海并没有因为大哥回乡当市长而趾高气扬,相反,他倒因为大哥的到来变得缩手缩脚。过去与他一起倒私盐的哥们儿又纷纷拉他加盟,说有你大哥这个靠山,你还怕再人狱吗?孙小海说俺是个渔民,就得活个渔民的样儿,凭力气从大海里抢食吃。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有别给大纡惹祸的意思。自从上次他和刘连仲袭击了海港技术员高天河,心里有些后怕,过去他可从没有怕过,四凤审他时他哆嗦着招了,还知道如果不是四凤相救,髙天河小命呜呼,他和刘连仲就全歇菜了。为了个朱朱把小命搭进去值吗?后来他听四凤说高天河并没有想跟朱朱搞对象的意思,他更加后悔。四凤狠狠骂了刘连仲一顿,刘连仲也不敢跟小海混了,自己踏踏实实去挣大钱,等着把四凤娶过门来。刘连仲把乡里关门的造纸厂承包过来重新启动。孙小海没有了一块儿闹事的伙伴,自己也就踏踏实实地闯海捞鱼了。他刚把朱朱退亲的事忘掉,可那天从老河口卖了鱼,就被朱朱的娘辣花叫住了。辣花扬着那张势利的老脸笑着:“小海啊,你过来,娘有话跟你说。”

孙小海倔倔地走着,没有搭理她。辣花颠着小脚又追了几步:“小海,听见没?娘跟你说话呢!”

孙小海扭头骂了一句:“玩蛋去,俺娘早死啦!”辣花嘴角上的笑意依然不见退去:“你还生俺的气呀?朱朱跟你的事不怪俺,也不怪朱朱,都怪那个姓高的小白脸儿勾搭朱朱!你爹跟俺家朱朱爹都和好啦。你个大老爷们儿,还总是小肚鸡肠?”

孙小海嘿嘿笑了两下:“俺没怪你们,俺怪俺自己不争气!老爷子是老一辈儿的事,他们该好,俺呢就当不认识你们老朱家人,咱们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

辣花不气不恼地说:“小海,你这孩子就是犟!听俺有话跟你说,朱朱想见你,她想跟你破镜重圆!你哥当大市长啦,还不把你弄进城里?当个公司经理啥的?”

孙小海说:“城里是俺呆的地方吗?俺哪儿也不去!老子要想当经理,在咱老龙湾也就当啦!俺再跟你说一句,转告朱朱,她、是海港的大工人,俺是海里的渔花子,配不上她!让她死了心吧,!俺孙小海就是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会娶她的!”

辣花气得喘不上气来,呸了一声站住:“不知好歹的东西!”孙小海扭头瞪了她一眼,心里有一种发泄的畅快。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得越来越小,眼光看得越来越短。前前后后才几天的工夫,老朱家就对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人活的那口气呢,咋就没了呢?老爹常说一句话,气在人在,气泄人就完了。他回到家里跟老爹和四凤一说,逗得四凤捂着嘴笑。他拍着胸脯神神气气地说,自从大哥来到海平,俺孙小海如今是张飞卖秤砣人硬货也硬!孙老栓没有搭理他,阴眉沉脸地吸烟,身子弯曲得像鲁班先师的那把曲尺。白天朱全德也找孙老栓说情了,孙老栓知道他是个怕老婆的主儿,老下脸来求他真是够为难的了,没说上几句就抹老泪。他觉得老朱头可怜,老朱头知道自己可怜吗?早知现在当初干蛋去了?这要是他孙老栓的闺女,别说是退亲,就是不孝敬老人他都要打折闺女的腿。他把一肚子埋怨老朱头的话都咽进肚里,含含糊糊地应着说,这是孩子们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当家吧!好多事求是求不来的。不过,俺还是要劝劝小海,朱朱的确是个好孩子,俺打心眼里喜欢呢。孙老栓吐出一口烟说:“小海啊,爹知道你还恨着朱朱!”孙小海打着哑谜说:“朱朱,朱朱是谁?俺不认识她呀!“然后就偷偷地笑。孙老栓生气地吼道:“兔崽子,你爹跟你说话呢!朱朱是个好闺女,人家回心转意又想跟你,你还有啥扬蹦的?你就娶了吧,朱朱又不是刚嫁了人的二茬货!”孙小海板着脸说:“爹,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朱家人真是厚颜无耻哬!俺这不是破烂收购站,她爱嫁谁嫁谁去!”四凤也附和着说:“爹,您平时骂小海俺都站在您这边,今天俺不赞成您的话,这婚姻大事不是小孩过家家!“孙老栓眼看着自己说不过两个孩子,就嚷了一句,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吧!气得扭身躲出去了。老人脑袋发胀,呼吸浑重,两只脚板也沉如铁锚了。

孙小海的婚姻大事并不像老爹想象的那样悲观。谁也没有想到孙小海的桃花运竟然像海浪头一样翻着花地来了,更没有料到他会搞上一个海港的女教师。

这是个平静的午后,尽管太阳钻进了云朵,还是蒸得老河口海汊子的老船蔫眉搭眼地走了相。孙小海躺在自己的船上歇潮儿,他雇用的三个山里伙计上岸买烟去了,所以船上很静。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儿,就听见有个渔人喊着,小海,你狗日的做梦娶媳妇哪!孙小海也不抬头,回辞了一句,玩儿去,钻你娘们儿被窝去吧!他嘿嘿地笑了,他的笑声消失得很慢。有一声响雷,天就阴了下来。小海用塑料布将船舱苫好,自己就摇摇摆摆地跳下渔船。他是直奔滩上的一个老屋来的。这是六指老汉的泥屋,他出海回来经常找六指老汉下棋,听六指老汉唱渔歌子。没走几步,就见滩上吼风,一阵雷鸣电闪,锎钱大的雨点子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在滩上溅起盐花状的水泡,转眼就破碎。小海抱着脑袋朝泥铺子跑,大脚片子一甩一甩。他缩头缩脑地跑到屋檐下,从屋檐上抽出一把干透了骨的芦苇草,刮着鞋上的泥巴和沙粒。猛一低头看见女人一双精精巧巧的脚。他很馋的目光一点一点沿鹅黄色的裙摆移上来,天陡地粉亮了。小海一时傻了眼:“妈呀,这是哪来的姑娘?”

姑娘正在很专注地画画,没有发现小海的到来。小海盯紧了姑娘红扑扑被海风染就的一张脸,像气吹的,透圆。细看脸相是普通女人的模子,可这身条儿是没比的。嫩闪闪的腰肢一摆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她连雨珠溅过来也不顾,埋头画画着。孙小海被撩得口干舌燥,心里有一种占有她的渴望。这时他才看出姑娘是画他的船呢。屋里的六指老汉唱起渔歌子,使小海有点烦,但他看见画画的姑娘很爱听,不时地跟着哼哼。极富神韵的渔歌子从小泥屋里流出,在女画家的耳畔营造着一种氛围,像绘声绘色的古老传说,领着她的思维走进大海的蓝色迷宫,彻悟渔人跨越蛮荒时代征服自然的那种雄健之风。小海的大船也在她眼里变了形,成了一个古老载体,纯粹由原始色彩构成的世界,仿佛灵魂的眼睛睁开了。她涂抹在画布上的麻麻疙疙的色块儿也成了神来之笔了。小海站在姑娘身后,将酸乏的手臂故意弄出一些声响,好让这个姑娘注意他一下,哪怕给他笑笑就够了。

然而姑娘没有回头,这使小海很恼火。还挺傲,要知道你画的是俺的船哩。他不知道姑娘为啥对自己的船感兴趣?他的船还没有刷油漆呢!他从画里看见了自己白呲咧骨的船。他被冷落的羞辱却使他有了征服她的欲望。他往她跟前蹭去,一歪脑袋,就瞧见她的正脸了。她的正脸比侧面看要清秀一些。他在猜测姑娘是真没看见他,还是故意不理他?他也学着六指老汉的调子吼了一嗓子:哇呦呦一一

姑娘被吓了一跳,拿画笔的手一哆嗦,扭头骂了一句:“讨厌!”

孙小海嘻嘻一笑:“你骂俺讨厌,可你知道你画的是谁的船吗?”

姑娘问:“谁的船?”

“俺孙小海的白茬船!等俺上漆你再画吧!”孙小海说。姑娘却脸上有了喜色:“想不到你还真有眼光哩!你要是上漆,我可就不画啦!”

孙小海懵着:“嗳,你可够怪的,你是哪儿的?”姑娘继续画着,抿嘴不答。

六指老汉从泥屋里走出来:“小海子,你小子又欺负人呢?欺负女人俺可不依你!”孙小海亲昵地拍了拍六指老汉的秃脑袋:“老六指,你大雨天的,瞎哼哼个啥?跟猪叫似的!”没等老六指说话,姑娘大声说:“大爷唱得好听,我爱听!”六指老汉笑着说,你看有韩老师给俺捧场呢!孙小海一打听,这才知道姑娘是海港小学的美术老师韩婷婷。他觉得韩婷婷周身如山泉般清凌凌的,女人味十足,又是那么不可捉摸。只是这一面,他就不能忘记她了。

回到家里,孙小海把韩婷婷的模样跟四凤说了,四凤羞他说,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天下好姑娘多去啦,与你孙小海有啥关系?爹说把大哥叫来劝劝你,快跟朱朱把婚礼办了,老爹还等着抱孙子哪!孙小海不服气地说,你们死了这个心吧!他说着就把韩婷婷画坏的一张画拿出来点点滴滴瞧着,趁四凤不注意,他就瞅冷子把脚送到嘴边,了一下,偷偷笑着。其实他还不知道韩老师是不是有了恋人?仅仅是一头炕热的单相思是纯属自己的事。为了等韩老师,这几天,孙小海误了几次潮儿。

从常委会议室出来,孙志明与新配给他的秘书郑进见了面,郑进是市政府政研室的台柱子。孙志明对小伙子的第一印象很好,就让他带着去市政府前院的对外开放办,看看自己的老部下。他在省对外开放办的时候与海平的同志们关系搞得十分密切。对外开放办的同志们十分感动,非要给他接风洗尘,都被孙志明婉言谢绝了。他让郑进先回家吃饭,自己步行去了宾馆。他想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等待海平港的熊大进等人来汇报。

走进宾馆大厅,从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走来了葛老太太和孙丽娜。孙志明躲也躲不掉了,因为孙丽娜的眼神已经与他的眼神相碰,谁也不能回避谁的眼神。他心里一紧,还是镇定自若地迎过去了。大概是三年前,他与这娘俩儿在省城见过面,葛老太太还是那个样子,而孙丽娜就不同了,比那时显得还要年轻。她好像刚洗过澡,湿润黑亮的头发,绾成一个好看的髻,巧妙地盘在脑后。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映衬得脸色更加白润新鲜。她的眼角还是有了浅显的皱纹,嘴唇饱满,嘴角旁边的小痦子使她显得刁俏。粉色的丝织内衣很外露,使人分不清肉和衣服的界限。她的眼睛跟她娘年轻时的一样,看见孙丽娜就让人看见了葛老太太的当年。

葛玉琴是葛海霸与小姨太太生下的,是老龙湾的美人。孙丽娜呢,比她娘当年还要风光啊,因为她比娘敢干,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孙志明在接近她们娘俩儿的一瞬间,孙丽娜的脸模糊了,模糊得像一瓣一瓣的小橘子。怎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呢?

孙丽娜甜甜地喊了他一声:“志明,可等到你啦!”孙志明故意躲开孙丽娜火辣辣的目光,先与葛老太太握了手,还亲切地喊了一声孙大妈。尽管孙丽娜的爹早已死去了,他一直这么叫着,葛老太太也习惯了。葛老太太拉着孙志明的手,笑成了菊花脸,瞧瞧,志明都当上大市长啦!孙志明与孙丽娜握手的时候,感到孙丽娜的手很凉,还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们没有说话,双方只是会意地点点头。孙志明把她们带到宾馆的餐厅里坐下。刚一坐,孙葛老太太就先声明了,这顿饭由她们的公司来请。孙志明微微笑着说,我请孙大妈吧。葛老太太说,大妈给志明接风!

孙丽娜在一旁笑着,说你们谁请我都去吃的!俨然一副讨偾的模样。她不时扭头看墙上的镜子,看镜子里的自己。回过头来时就问孙志明,我是不是老啦?孙志明最仅得这类女人的心理,当她们同男人说自己老了或丑了,那就是等你夸她漂亮年轻呢。孙志明并不违心地说,丽娜真是越来越年轻啦!你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啊?

孙丽娜很开心地笑着,露出了满口的白齿。尽管她的牙齿像白玉似的好看,仔细一瞧,孙志明从她的牙根儿的虫洞里还是看出了她的凶恶。孙志明常常根据人的牙齿来判断女人的善恶。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牙。好女人是好牙,坏女人是坏牙!坏牙的女人一旦咬住男人就会让你永远记住她的魔力,以及由她的魔力带来的恐惧。

菜点好了,葛老太太问孙志明喝什么酒。

孙丽娜很武断地说广喝洋酒,又或人头马什么的!过去志明经常出国,他喜欢喝洋酒!”

葛老太太说:“那就喝洋酒!是不是志明?”孙丽娜的语气使他失去了解释和辩白的可能。孙志明惊叹孙丽娜的记忆,他只在省城请她吃过两次饭,她就将他爱喝什么酒记住了。的确,连孙志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个老龙湾滚出来的木匠,为什么爱喝洋酒。他经常问自己,你这胃是故乡的高粱米酒泡出来的,你头顶刚几天不顶着锯沫子啦?为这,妻子孟岚说自己出国后,一定把孙志明带到国外去。而身居高位的老岳父就不这样说了,叮嘱他把洋酒戒了,当领导干部要格外注意。一来经济原因,二来脱离群众,一个喝洋酒的基层干部能够与老百姓同甘苦共命运吗?他把洋酒就戒了。他淡淡地说:“丽娜真是好记性,我是喜欢喝洋酒,不过,太贵了,再说让人看见也不好!就喝点白酒吧!”

孙丽娜任性地说:“不行,就喝洋酒!你在官场上喝啥酒我不管,今天是咱自家人聚会,必须喝个痛快!”

孙志明摆摆手说:“我下午还有个办公会,意思一下就算啦!”孙丽娜生气地站起身,亲自到服务台拿来了一瓶人头马,急急地打开。孙志明觉得她的脾气和意志都无法抗拒,他默认了。孙丽娜很嫩的纤手上溅满了酒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站在那里犹如一条朦胧的黑影,感到很陌生,这原本是他多么熟悉的身影啊!他的脑袋像是有什么东西给炸开了个洞儿,积存了很久的东西又漫了上来。

对面的老太太是孙丽娜的母亲,从另一个角度上讲,葛老太太也是他孙志明的母亲。他饿得要死的时候,他也曾吃着这个老太太的奶水哩。尽管是队长安排的,还给葛老太太记着工分。可他毕竟吃了她几个月的奶水。孙志明与孙丽娜产生感情是在上学的时候,这感情与他们一乳喂养是有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