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栓把小志明放在自家厢房里,夜里这小家伙竟然有了动静。孙老栓半夜爬起来,去厢房里看他,果然看见小志明轻轻地哭了。小志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了。孙老栓每天到海边造船,都带着小志明,歇息的时候,孙老栓就教他学走路,开始是教他学木匠的走路。木匠走路像拉大锯一样,走出节奏来。小志明走几步就跌倒了,孙老栓耐心地把他扶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一阵儿,还是跌倒了,他在老河堤上爬着,活活一个土孩子。孙老栓肩上搭着一件灰色的汗褂,光着脊梁瞅着他喊:小子自己站起来!小志明就自己爬起来了。他实在走不动了,孙老栓就将他抱进新打的木船里玩。小志明对木船的感觉很独特,他就被母亲生在木船里,现在他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木船的味道。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呢?他一句话是说不上来的。他在船里玩得不耐烦了,就吵闹着要去下海。孙老栓冲着他的天灵盖轻轻一拍,骂着,小狗日的,跟你爹一个样,海里是你玩的地方吗?小志明被拍得一咧嘴,哭了。孙老栓就拿来一块盐哄他,他见到那块盐,真就不哭了。他见到了像魔方一样大的盐块儿,竟然还放进嘴里哨着,咸得他连连吐着唾沫。老龙湾独独不少的就是盐哩。孙志明现在依然还记得那盐粒儿的状态,那是一粒水晶般洁亮的盐,微微泛着一点白,泛一点点灰,碎块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亮点儿,让人看了心明眼亮。孙志明眼睛亮而有神,是不是与这块盐有关系呢?在新船里玩这粒盐是他小时候记忆最深的事情。
有一天,志明把这粒盐给摔碎了,大人们倒没在意,可坑坏了小志明,他哭了。孙老栓乂弄来好儿块盐粒儿都没有这块大。碎盐散落在地上,就像阳光的碎片,盐粒破碎时哗啦啦地响着,洒在船上晶莹剔透,就像一珠一珠的眼睛。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孩子们多,孙老栓家里十分困难。孙志明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到海滩上捡来盐粒,偷偷放进书包里,饿急了就悄悄在嘴里含两粒。这个秘密他跟谁也没说过,上大学的时候孟岚发现他的行李包里有一粒很大很大的盐,可不知他要干什么用。他一个字也没提,跟他们说这个,他们能理解吗9说不定还以为他搞收藏呢。
起初,孙老栓是想把孙志明培养成为一个好木匠,一个造船的好手。村里村外想跟孙老栓学徒的人很多,木匠是个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孙志明有着这样的条件是很多人羡慕的事情。孙老栓曾叮嘱他,学了手艺是一辈子的饭碗!穷怕了的他很想学个手艺,孙老栓还将造船的故事讲得神乎其神,使他对船师有了神圣的敬畏。老人说到兴头上,就有造船的古谣从他那烈酒腌粗的嗓门里慢慢流出。孙老栓并不想让他上学,做个好木匠是不用上学的。志明是家里的老大,眼瞅着兄弟姐妹们就要失学,他先退学了。老师几次到家里找他,还好生埋怨孙老栓存有偏心眼,老师还说,你们这家子男男女女都算着,谁读书都没有志明读书有用,志明是那块好料子!老师污蔑了那些孩子,孙老栓心里很不痛快,老师越说他越不顺从。真正改变孙老栓想法的是“**********”开始那年,当时轰动全闰的“渤海造反兵团”就在老龙湾诞生了。孙老栓不能造船了,被赶到填海造田的队伍里。尽管孙志明年龄小,与红卫兵挂不上捻儿,他还是被热血鼓动着加人队伍,砸海神庙贴标语。孙老栓气得浑身颤抖,从游行队伍里拽出了孙志明,像提小鸡子一样将他揪回家里。小志明不服,孙老栓就用造船用的扁尺狠狠抽打他的屁股,打出一条一条的血楞子。孙老栓想让他上学了,他突然觉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学。读书才能做官,做了官才能说了算,做了官才能保证他造船。就是这个极为朴素的道理,支撑着 孙老栓供养着孙志明回到学校。当时学校已经乱了,孙老栓就求个靠边站的老师给他补习功课。老师家里老爹死了没钱买棺材,孙老栓就将为自家老爹准备的棺材送给了老师。孙志明闭上眼睛都记得那口红红的棺材。
坐在家里的热炕上,孙志明感到很舒服。他没有让汽车开到家门口,司机在村头的老树下等着。他怕孙老栓骂他,老人常给他讲村里在清朝时有个做官的,官至三品,回家必到村头下轿。是四凤将孙老栓从老河口叫了来,总算见到老爹了。孙志明连连道歉说:“爸呀,孩儿今天得跟您请罪哩!我到了老龙湾整整五天啦,才来见您!实在是不孝啊!”
孙老栓眯眼打量着儿子,点头:“爹知道,当官身不由己啊!你到海平来当父母官,爹高兴得几宿没合眼哪!爹是有好多话跟你说一一”
四凤说:“大哥,真是现官不如现管啊!你过去在省城也是个官,咱家里就没啥显影,这回回海平,可就大不一样啦!咯咯一一”
孙志明很感兴趣地问:“啊?你说说,都有什么变化呀?”四凤眼睛亮得像灯笼:“先说俺吧,俺的孵化厂过去老被断电,这回,管电的赶着巴结俺;还有小海,前几天刚被人家退了亲,这两天老朱家的辣花就后悔了,提亲的媒人来了好几拨儿啦!还有志英姐,齐少武过去把她欺负得啥样啊,如今把她接过去啦一一”
孙老栓赌气地说:“接过去有啥好?就齐少武那个**样儿,官迷得要命,神一阵鬼一阵,不定哪一天跟她翻脸!”
孙志明说:“爸,这几天我见了齐少武啦!他不像您说的那样坏呀?他对志英还是有感情的。志英出一家入一家不容易,我们都要促成他们。再说孩子都那么大啦。”
四凤噘着嘴说:“大哥,你有架子啦!还没等俺说完就一一”
孙志明笑着:“对,我错了,你说你说!”孙老栓瞪了四凤一眼。
四凤压根儿就没瞅老爹的脸,很有兴致地说:“还有,咱爹,过去给葛老太太打工,为了几个徒弟跟葛老太太翻了脸!昨天晚上葛老太太亲自到家里看望咱爹,还要聘请咱爹当她们的顾问呢!”孙老栓气愤地说:“这个骚娘们儿,看见她俺就来气!就那个势利鬼,眼睛生在额头上了,她哪是看俺,是奔你哥来的!让俺给骂走啦!”
孙志明笑笑说:“爸,您都活了这把年纪啦!还跟这些人生气呀?您宰相肚里能盛船啊!”
孙老栓说广你爹造了一辈子的船,这肚里就是海,能盛各式各样的船,就是不饴盛她葛寡妇的船!志明,你不知道哇,这个娘们儿老龙湾盛不下她啦!有钱,有钱又能咋着?俺孙老栓这辈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为富不仁的人啦厂这不遭报应了吗,听说她的大姑爷李广汉犯事儿啦,携款逃啦!”
孙志明问:“爹,您这么快就知道啦?”孙老栓大声说:“龙化县就这么大的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龙湾都嚷嚷开啦!志明,葛老太太去找你,你不能见她,更不能见孙丽娜!这不光是与咱家有世仇,俺是怕你跟他们吃官司,毁了你的前程!记住啦?”孙志明点点头:“我记住啦!”
四凤捂着嘴巴笑着:“爹,大哥都是市长啦,你还像小孩子似目的训人家!”
孙老栓倔倔地说:“他劳多大的官,俺都是他爹!这叫少不舍力,老不舍心哪!只要俺还有一口气,你们都得听爹的话!”孙志明朝四凤眨眨眼说:“四凤,你听见啦?”四凤也学着孙志明的样子说:“俺记住啦!”孙老栓拿出枣木烟斗来吸着:“志明,听志英说,孟岚要去外闰上学?都这把年岁啦,还上啥学呀?她走了,男男咋办?你咋办?”
孙志明摇了摇头说:“没事儿,她真考上了,我就把男男接到海平来上学!听说咱海平一中是长江以北最好的高中之一!”
孙老栓枯树根似的坐着说:“你现在就把男男接来吧!俺挺想她的一一”
孙志明猛地想起了什么说:“您这爷爷没白想这个大孙女,昨天晚上通电话,男男听说我还没来看您,就把我给教训了一顿!”
孙老栓和四凤都笑了,四凤笑出了一个浅浅的妩媚诱人的红酒窝儿。孙志明的目光从四凤的脸上移到孙老栓的脸上。孙老栓老了,造的船也老了。孙志明说广爸,您就别造船啦!这把年纪可经不住折腾啦!就在家享福吧!愿意出去走走,我就把您接到海平市里转转,怎么样?”
孙老栓说:“你那么忙,就别为俺操心啦!你爹天生就是造船的命。箅命先生说了,俺最后是暴死,不会拖累你们的!”四凤说:“大哥,爹是放心不下那几个窝囊徒弟!”孙志明说:“爸,要是那样,我就把那几个徒弟安排在海平港做些木匠活儿,行吗?”
孙老栓瞪了四凤一眼:“你别听她瞎嘞嘞!”
为了适应新情况,孙志明到海港工地上去了。孙志明在海港现场办公的时候,被海风一激,脑袋就针扎似的疼起来,接着就发起了高烧。回到龙化宾馆的临时办公室,躺在床上浑身就不能动了,秘书看见他的样子,焦急地催促他赶紧上医院。这个时候,正赶上龙化的********马德生来给孙志明汇报工作。听秘书说孙市长病了,马德生就张罗着送医院的事情,孙志明看了看马德生,说叫医生到办公室输点液就会好的。马德生正找不着给孙志明打溜须的时候,今天可用着他了,他亲自到医院叫来了县医院的孙院长。孙院长带人给孙志明诊断出是重感冒,马上给输上先锋7号,留下一些口服的药片就离开了。
马德生书记想一直守候着孙志明,孙志明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这个时候觉得马德生比平时可爱多了。他朝张秘书摆了摆手,示意让马书记回去休息,秘书走到马德生身旁转告了孙志明的意思,马德生微笑着点点头,让孙志明好好养病,说明天再来看望他,工作的事就先不汇报了。
一连输了五天液,到了第二天的晚上,孙志明不再发烧,但是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鼻子堵塞,脸上怎么洗都是干巴巴的。这个时候,反贪局长张梅提着菠萝来看他,她还要跟他汇报工作,孙志明见到张梅心情就好起来。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马德生就匆匆赶来了,他看见张梅在孙市长的身边,似乎有话不好说,就朝孙志明递眼色,孙志明这才明白刚才马德生来过电话,说要带他到一个洗桑拿的地方蒸一蒸,按摩一下,不仅能治鼻塞,而且还能医治感冒。孙志明在电话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可是耐不住马德生的热情缠磨。马德生说那是一家试营业的桑拿浴,他已经让老板把所有的闲人都清理走了,没有歪的邪的,就是为了给孙志明治病,孙志明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可是当他见到张梅的时候,除了对她人的好感,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他可以有借口把马德生的盛情挡回去了。可是他没有想到,马德生竟然当着张梅的面提出洗桑拿,还盛情邀请张梅也一起参加,说那里也有女宾部。张梅推辞了一下,但是看见孙志明答应了,就勉强答应跟着去,也顺便了解一下马德生的夜生活情况。
这一下子把孙志明推到了尴尬的境地,如果张梅反对,他可以 获取一个借口,没想到张梅答应了马德生。孙志明对着马德生的脸说:“既然张梅也去,我们就一起去吧!不过马书记,我可有个建议,我们去了不要让人家清场。一来老板有经济损失,二来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不等于把目标暴露给人家吗?上级有规定,我们不能进桑拿、舞厅等场所啊!”
“这不是给您治病吗?输了五天的液,您的头还疼呢,要是您再发起烧来,自己遛罪不说,海港工程也受损失啊!陈云龙书记来电话的时候,特意叮嘱过我,让我照顾好孙市长的身体,不然我不好向老书记交待啊!”马德生微笑着说,“再说了,我们在浴池的休闲厅里休息,我和张局长还可以向您汇报工作啊!”
孙志明点点头说:“好吧,我就客随主便啦!不过可说好了,不能有别的!”
“您怎么是客呢?您是我的上级领导,还是我们龙化的主人啊!我知道,谁都知道孙市长是有原则的人!”马德生说,“再说了,孙市长病刚好,那不是害您嘛!”
“那就走吧!”孙志明让秘书等着接电话,自己跟随马德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