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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孙志明是坐龙化县委马德生的专车来看老爹的。可是并不凑巧,孙老栓不在家,看家的是三妹孙志英。志英很高兴地抱着儿子玩耍,孙志明看见志英如愿以偿了,母子俩的亲热劲儿,让孙志明心里很是宽慰。孙志英让儿子叫舅舅,还说大哥当市长了就给齐少武提拔吧!孙志明笑笑说,齐少武这小子箅是一脚踢屁股上了,这场风暴潮里,他的表现突出,得到省委潘书记的表扬哪!估计没什么问题啦!孙志英颇有感动地说,是少武亲自把孩子送来的,你当市长的好消息也是他说的。爹、四凤和小海都欢喜坏啦!爹还叮嘱俺们往后谁也不能给大哥添乱!说得孙志明心里热乎乎的。孙志英又说,大哥,你说俺跟少武复婚吗?孙志明笑着说,你都少武少武的叫上了,还问我?孙志英脸红红的。孙志明问爹去哪里了,孙志英说爹跟葛老太太闹翻了,拉着几个徒弟另起炉灶啦。她让孙志明在家里吃饭,说小海打来了大螃蟹,俺给你煳螃蟹。孙志明说晚上再来,就吃小海的螃蟹,说说笑笑地走了。

走出小院,孙志明让司机回去了。他想到老河口上转转,看看老爹还是那样造船吗?

其实,孙老栓此时并没有在船厂,而是在离船厂很远的海汊子里跟朱全德摔跤呢。

这个午后出奇地热。天热出了一种烂鱼味。朱全德乂请孙老栓喝了酒,朱朱与小海退亲的仇结才箅完事。两位老人真正和解的宴席上自然就醉了。朱全德和孙老栓摇着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到了海汊子里。孙老栓不让摇了,因为孙老栓看见了被海港施工队炸掉的小岛。他怕朱全德看见消失的小岛伤心。其实朱全德早看见了,即使闭上眼睛,老朱也能感觉到小岛的存在,也能闻到那里的气味。老朱乍着蛤蟆腮,喷出嘴里的烟头骂着:日他个奶奶!烟头哧一声落水,如灭一颗流星。孙老栓没有搭理他,看着浪头翻着花样儿。他的眼里形成了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粗阔而浩渺的海。他重重地拍了朱全德的后脖子一下:“老朱头,今个就想随心事儿,你要是还苦着个蛤蟆脸,俺可就不跟你玩儿啦!”朱全德老脸立刻笑成海螺纹。他们划到了一块泥岗子上,孙老栓率先跳了上去,双脚刮刮喇喇撩得水响,忘情地扑倒在泥滩上喘息。朱全德抖着一身胖肉跟了上来,拽着个酒瓶子比比划划,笑破天的嗓子嚷个没完。孙老栓听不清他嚷的是啥,可他胸腔堵的那块东西没有了。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经过烈日的曝晒,冒着臭气,一股一股地冲他的脑浆子。孙老栓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腐馊味。

“老孙头,咋不起来?”朱全德红着脸说。孙老栓不回嘴,憨憨地笑着。双脚拍打着水,脚板处溅起了噗哒声。

朱全德说:“老孙头,下回该你请俺喝酒了。别以为你儿子当市长来了,你就扬蹦起来啦!你儿子的官越当越大,你这人可是越长越小了,不像俺的老哥啦!”

孙老栓瞪圆了眼:“你损俺是不?俺儿子岀市长,就要管你这样的鸟人。你个老东西服不服?”

朱全德笑说:“这个,俺不跟你争。当年你造船,张张扬扬地喊,谁不老实,回头让俺的志明来整他!有你吹的,哈哈哈一”

孙老栓说:“回家跟你的辣花娘们和朱朱说说,小海他哥当市长了,朱朱是不是一一”

朱全德摇摇头说:“你看,你看,说不提这个,你又说上了,真是小肚鸡肠。这都是孩子的事,咱当不了这个家!”

孙老栓叹道:“好好,等你家娘们儿吧嗒过味来,俺们可是不给你老朱家面子啦!”然后就放开嗓疯笑。

朱全德撇着嘴说:“你笑个啥?志明这孩子要人有人,要个有个,可不是你的种儿啊,就凭你这个屌样一一”

孙老栓站起来:“你个老朱头,狗眼看人低,咱个头小,可哪一回不摔倒你这个胖猪?”

朱全德不服:“球,咱比试比试!谁不敢是小姨子养的!“一句压一句,两人就往浅海缓潮爬了半个滩,遍滩青光流溢,紫色的热雾大团大团朝老河口移去。孙老栓甩掉了蒜疙瘩背心,站成马步摆出柔道运动员的架式。朱全德瞅见孙老栓的样子就想笑,笑又笑不出来,在嗓子眼儿里打嗝。孙老栓故意弄出这个样子来分散朱全德的注意力,瞅冷子就扑过去了,与朱全德的胖身子撞出肉质的音响。朱全德将赤脚深深扎进泥窝里,还是被孙老栓撞了个趔趄。但一转身躲过了,孙老栓小巧的身子在泥水里打了个滚儿,又弹起来,哼哧着立定,笑骂了一句:“老东西,老滑头!”就又扑过去,莽里莽撞地与朱全德扭在一起。朱全德把孙老栓夹着,孙老栓的双脚离了地上下踢着。朱全德哈哈地笑着,孙老栓用短而有力的腿别倒了朱全德。朱全德的大身坯子将泥水溅起很高。孙老栓率先从海水里跳起来,又将朱全德拖上了没水的泥滩。孙老栓看不清朱全德的脸,几乎成了个泥人,他的小身量就势压了上去。两个老人像碌碌一样在滩上滚动,上上下下滚来滚去,像是做泥疗的游人。他们嘎嘎地笑着,难定输赢。绵软的泥滩由着两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被软泥蹭擦得异常舒服,心地也是骤然豁亮,谁输谁蠃并不那么重要了。孙老栓耍累了,一把推开朱全德,自己四仰八叉地晾膘了。朱全德也是累散了形,像猪一样哼哼着。

过了一会儿,孙老栓像泥人一样地站起来,扑扑跌跌地走了几步,满身的黑泥在午后的太阳光里闪闪发亮。想想儿子,他忽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都染上了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威风。他痛快淋漓地泼海野吼:嗨呦呦一一嗨呦呦一一

老龙湾被吼活了,颤音随着波浪滚出老远老远,这一切在孙老栓眼里装点成了清虚超拔的世界。孙老栓和朱全德共同吼了起来。吼得不远处的海港挖泥船上的小伙子朝这里张望。该冼身子的时候,俩人奔跑着扑向深海。当两个黑不溜秋的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头顶的日头已是摇摇西坠了,落日吐一湾灿红。两个老人互相搓着身子。孙老栓叹息道:“老朱头,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蝇营狗苟的有啥劲?还是这老泥滩上有乐子哩!”朱全德说:“是哩是哩,别看这泥滩秃啦光叽的没啥意思,今儿咱老哥俩儿一闹腾,还真是好啊!”孙老栓伸长了脖子广要闹就闹个地裂,要笑就笑个天破!势利小人在这个地埝上站不住!“然后就疯魔了一样笑了,脸上是菩萨那样的超凡脱俗。

孙老栓回到老河堤,徒弟们说孙志明市长来看他。他欢喜地问,志明他人呢?徒弟们说被齐少武书记叫走了,孙市长临走让告诉您,晚上回家吃饭。孙老栓让徒弟们先干着,独自去了大桥海货市场买了东西回家。

孙老栓走进家门,发现志英炒了好多的菜。四凤和小海还没有回来。孙老栓将一筐子皮皮虾放在灶前,让志英都煮熟,没等志英张嘴,孙老栓就说俺知道志明回家吃饭。老人用粗糙布满青筋的手烫了一壶烧酒。老人知道志明回家来都要跟他喝上几口。这些日子,老人觉得家里啥都不称心不顺眼。当他听到儿子回乡当 市长的时候,既惊喜又怀疑,昨天晚上电视里看龙化新闻,老人真的看见志明的身影。老人一夜没有睡好,想七想八的,甚至想到志明的爹娘活着该多好。在接近天亮的时候,孙老栓想好了一些话,一些讲给这个当市长儿子听的话。还缕出了几点,等到天亮爬起来又忘了好几条。上午老人去船厂的路上,不少人给孙老栓道喜。孙老栓连说那是遭罪的差事,还不知志明能不能干好哪。他嘴上不说心时受用,满面春风地笑着。切切实实,没有哪一个消息会让孙老栓像今天这么髙兴。想着,酒精火儿烫着了他的手,他的手在灯光里哆嗦了一下。

正这时门外有了响动,孙老栓以为是志明回来了。老人掀起门帘去瞧,却看见葛老太太和小女儿孙艳丽走进来。孙老栓老脸一沉,没来得及开口逐客,葛老太太就笑道:“老栓大哥,早就该来看你呀,听说你跟几个徒弟拉出去干了,还顺利吗?”说着她就示意孙艳丽将一大兜子东西放在桌上。孙老栓依旧耸着眉毛,连忙推托:别价,俺受用不起!拿回去!”葛老太太不气不恼:“瞧您,还生俺的气呀?其实,都怪老三那个狗东西。你不是打了他一巴掌吗,他非要告你,愣是让俺给骂蔫了!”孙艳丽嘴巴很甜地喊着大叔,喊得孙老栓没有大脾气了。孙志英笑着走进来:“孙大姑啊,你好吧?你瞧瞧,艳丽都这么高啦!”孙老栓就坐下来,埋头烫酒。葛老太太就跟孙志英假亲热地说上了,说的净是家长里短的事。葛老太太问:“志英啊,你跟少武书记和好了吗?”孙志英指着地上跑的孩子说:“这不,都是为了这个孩子,要不俺才不跟他和好呢!”葛老太太细细打量着孩子:“孩子还真像少武,你瞧这脑门,这眼睛,取了你们俩的优点啦!”说着就掏出二百块钱往孩子的兜里塞:“当姑奶奶的,一点心意。”孙老栓重重地咳嗽一声。孙志英连忙去掏孩子兜里的钱,却被葛老太太按住了。孙志英是见不得好儿的人,用围裙擦着手说:“大姑,晚上在俺家吃饭吧,俺哥今晚上同家吃饭。”孙老栓和孙志英心里都是明镜似的,葛老太太 是奔孙志明来的。葛老太太立时就眉开眼笑了:“志明囡家?那俺得等等他,咳,从小俺就觉得志明有出息,志明真是行啊!”孙老栓立即表态了:“姓葛的,你别等他啦,俺们爷俩今天有事商量。”葛老太太说:“俺不在这儿吃饭,俺想见见志明,没别的意思!”孙老栓愤愤地说:“姓葛的,你走吧,看着你俺堵心!”葛老太太依旧不恼:“老栓大哥,俺知道你生俺的气,可这细想想,咱两家世仇早就化解啦!那些陈年老账你总是丢不掉。这几年咱们相处得不错啊!”孙老栓放下酒壶,瞪着眼睛说:“你再说说,这些年咱两家是谁跟谁较劲啦?其实,你爹不让俺爹抓着,也会让别人抓着。你心里老是跟俺过不去!”葛老太太笑了:“志英’你都听见啦?你爹还说这话,跟个孩子似的。别的咱不说,就说你大哥志明吧,跟俺家丽娜是一桌同学,还搞过一阵儿对象,人家两人是有感情的,是谁给搅黄啦?是你老栓头啊!老龙湾的人谁不知道?”孙老栓一阵恶血撞头:“这是孩子自己的事,你别在这个时候说这个!就是俺不拦,你那宝贝闺女也走不到俺孙家门儿!”

葛老太太摆摆于说:“咱老哥俩都是啥岁数的人啦?还争这个,传出去叫人笑话!”然后就咯咯地笑了。孙老栓看着葛老太太的脸,心沉下去就没个底了。他真拿这个女人没办法,…会儿骄横,一会儿乖顺,够上没脸没皮的了。孙老栓吸了一口烟,两边的腮帮子便深深下陷。此时老人有一种担忧,那就是不能让志明跟葛老太太和她的女儿们见面,这个女人太毒,也会使手腕,龙化县里的头头脑脑都被这个女人利用过。于是他到大口等着儿子,让志明回避一下,让志明躲过与葛老太太搭讪的机会,然后他想好好跟志明说说。他刚要抬腿,葛老太太就说:“老拴头,你别以为是志明回来当市长了,俺才来找他。其实,这几年俺们与志明一直没有断了来往。去省城的时候,俺和丽娜还看过志明呢,他那媳妇那闺女都和俺熟哩!”孙老栓胸腔一紧,身子晃了晃。葛老太太笑着说:“老栓头,你都这把年纪了,就别苦巴苦累地千啦,老三说的不箅,俺今天来,也有一层意思,就是请你和徒弟们再回船厂,俺聘请你为技术顾问,别干活,每月船厂里给你照开工资!”孙老栓倔倔地说:“你这是真心话?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欠贵录的钱给补上!”葛老太太笑了:“补,补哇!你答应啦?”孙老栓说:“你先补上再说!”说完就惴惴地走出房子。孙志英追了一步问:“爹,你这时去哪?俺哥就该回来啦!”孙老栓心里骂着这个傻闺女,大声说:“谁说你哥回家吃饭?他多忙啊!”就背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孙志英马上明白了爹的意思,就说:“大姑,俺哥是回家了一趟,一看俺爹不在,就回去了。”葛老太太自讨没趣地站起身说改天再去城里找你哥,就拧着小脚走了。小女儿颠颠儿地跟着。

孙老栓见自己的这一着挺奏效,躲在暗处,眼瞅着葛老太太上了门口的汽车。汽车消失的一刹那,孙老栓的脑袋响了,他明白了葛老太太的用意。他知道葛老太太是为大女婿李广汉而为,听说盐厂和县里一些人告李广汉。听说李广汉与倒塌的跨海大桥有关,来势凶猛,看来葛老太太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孙老栓狠狠一跺脚,满身打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呜呜声。他一扭身,看见小海扛着鱼网走进院子。小海吃了一惊,问老爹黑灯瞎火的练啥功夫?孙老栓没搭理他,伸手拽着小海进了屋,把葛老太太放下的礼品塞给小海:“去,给葛寡妇送去!”小海愣着。孙志英劝道:“爹,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你看你这是怎么啦?”孙志英一说话,孙老栓就记起葛老太太给孩子的二百块钱,又吼:“把骚货给孩子的钱也拿出来!”孙志英吓得眨眼睛,忙从孩子兜里摸出钱来。小海感到事态极为严重,就接过礼品扭身走了。他像兔子似的蹦到街上去了。

孙老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