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很小心地颠簸着,重新I钶郊区公路上。夜风无声地却尖利地从车窗逼入,肆无忌博地扑到她的脸上、脖子上。缺风掀起的领子尖扑打着险。她听任着,靠在车门上,一动不动。过空迷朦。路上没有行人,没有别的车。路两边的房子、门窗都闭聆。没釭灯光,设有人卢。他们好像兹走在末日的世界里。不知为什么,车窗外面忽然闪过一张脸,很模糊,又浪淸晰,终至模糊。那是在她的记忆里早已消失的老孟的轮廓分明的脸。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瞬叫,稍纵即逝,却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仿佛是在身体的最敏感部位的尖说的一击。
欢庆后来洱没有在伏尔加部落里出现。上大学之后发生的种种浮躁,在那一夜之后消失殆尽。仿佛一缸子热气腾腾的水忽然之间就冷却了。她甚至明确感到了自己的性冷淡。这引起了种种猜测,十有八九还真猜到了点子上。欢庆不作任何解释,并不因此对伏尔加部落加任何微间,陈胜利则在私下一再向她道歉,一立到有一天她对他说,你如果再道歉,我就去告发。
她后来的交往很广泛。严格地说那谈不上交往,只是她凭着兴之所至接受依然是口益增多的各种各样的邀请。她跟所有这些人也都是泛泛之交,若即若离,往往使一些痴情的人莫知所之。她自己有时也并不淸楚某一次行动的目的,只是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肓目地东奔西跑。没有希镇,没有失望,只有疲倦。
在对某些沙龙还抱有一线希望的时候,欢庆认识了晓雨。晓雨是本埠最有才华和潜力、并且在当代中国文坛影响正日渐大起来的一位青年诗人。当时在一大堆概念和逻辑的庇杂结构中,晓雨的一席宏论显得或有新意。晓雨谈的是后现代问题:后现代性在中国的兴起;后现代性对几乎一切文化领域的渗透;后现代性是以对任何确定理想和目的论的追求的攻击和语言与欲望的探索为其如志的。在文学上作为后现代标志的先锋诗人(晓雨即是这样一位诗人)是玩粘土的孩子,他们甚至玩弄太阳和月亮,他们的全部动机是通过操作创造一个超越了日常经验的全新的事实。他们是一群自言自语的人。他们把媚俗和大众眼光从文学中彻底清除出去。他们从人群中逃离一顺便说一句,他的诗所要表达的最基本的母题就是逃离一他们的灵魂沏底孤寂,只有肉体留在大众中间:以最不先锋的肉体作为代价,去换取最先锋的灵魂的自由(这倒不坏一欢庆想--到了无法解释的时候,这些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却又号称不食人间烟火者便用二元论来解脱。这倒是她和他们能够有所相通的地方。她玩过这种把戏。)二十世纪中叶曾经充满过革命和创造的无尽热情的知识分子承受着怀疑和虚无的阴影。后现代性已是我们无法驱散的语言、文化和历史的状态;知识分子退回到敏感的、机智的玄学和宿命中,行动已经多余,语言也无法控制。
自信和豪迈早已失去,信仰和理想已被后现代性的厌倦和淡漠所取代。文化英雄已是过去。后现代性以它独特的方式结朿了五四人文理忽的神圣性,也结束了知识分子对身价值和地位的幻想。此即二十世纪末知识分子的归宿。我们正面临着世纪末的挑战。等等。
晓雨域子欢庆近年来日渐多见的那一类现代青年。他们的浦现,就像近年来日渐在商店和马路上成充塞之势的进口家电和进口汽车。一旦你有幸听过一次他们的讲话,你马上会觉得他们起码能用九种文字写作,通晓十三种鸟类和二十二种兽类的语言。于是下一次,你就有了一种接受一场世界火战式的狂轰滥炸的心理准备:黑格尔之后的科学主义和人本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和法兰克福学派和新托玛斯主义和结构主义和东方神秘主义……叔本华、尼采、伏尔泰、柏格森、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伽德摩尔、萨待、德拉沃尔、佩列斐伏尔1葛兰西、卢卡契、布洛赫、戈尔布、卡西尔、福柯、德利达……现代意识、文化童14、佥球寒识、佥人类意识、忧患意识、恐怖盘识、流浪意识、批判意识、反叛意识、死亡意识、生存意识、选择怠识、自由意识、嬉皮士念识、雅皮士意识、性怠识……象一场立体大轰炸,把你炸得晕头转句,白痴一个。晓雨的气质不俗,很苻现代感。他老是险着一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穿葙黑灰色的乞丐服,牛仔裤的裤脚边磨出了无数丝绦,像流苏,皮鞋张着大口。头发遮住半边脸,使得他不时执拗地把头往后一仰,好像不甘心被人带上嚼环似的。
那天晚上其余的时间是舞会。晓雨在演讲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来得晚坐在角落里的欢庆。他径直向欢庆走来。是小范围收舞会,没有人下涉贴面之戋。
我早就知道你:是吗。
对我刚才的意见有何见教?
不错。
你顶忧郁的。
是吗?
晓雨贴面贴得很谨愤只是不断地用手指做一些暗示动作,表示对她的某种赞许。她不作反应。见多了。
我想吻你:
晓雨突然说。在许多男人中,这足第一次进吗。
真的。
是吗。
她依然温柔。
他的狗膛像泣着风箱。
我要尽怙地吻。
你顶麻烦。
我们出去:
走吧。
她离开他的怀抱。
他匆匆忙忙地找到自己的外衣,跟上来。
他们走进就在他们刚走出的房子对过的街心公园。公园毫无隐蔽可言。只是马路上人稀少。
他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的扃膀。
她静龄地看?;他。
他在长椅上坐下,让她在自己的大腿上椹躺下。
她闭上眼阶。
他她悔下去,动手解开她胸门的扣子,
她铨了耸肩,放松绷紧的衣服。
怛是他却忽然烫舒似地汕凹了手。
怎么了?
有人广他侧玢环朵警觉地听着什么。
吻我。
他把头拉新低下去。
不行。
他呻吟似地抬起头。
不远的水银灯底下’一个中年巧人奄不遮掩地盯着他们。这个该死的人这个该死的池方!
为什么该死?
到处迠可恶的道德卫士!
这很必要。
欢庆捻上浮起那种难以捉投的微笑。坐起来,系理衣服。无聊!同晓雨的这次违场作戏,纯粹是出子无聊。所以铉受了晓雨,是因为他还真像那么回事地把这种无聊作了那么堂而皂之的抽象化的表述。
晓雨沄来对欢庆穷迫不舍。他一再向她解释那天晚上的怯懦。为了14欢庆证明他毫不逊色的野蛮人的雄性气魄,他尽量使俚语组话,比如泔咒退他诗稿的编辑是服睛长在****上之类。他陪欢庆去看电影《红高梁》就在电影院大声欢呼如同过节,欢呼生命力的伟火高扬。他以为会由此改变欢庆对他的印象,没有想到欢庆却对他说:她以为电影《红高粱》所表现的只不过是一个阳萎症患者当众****以证明自己的性能力。他千是又瞠目结舌。
在欢庆面前,晓雨终至于成为一个绝对的沙文主义者。欢庆后来没有再让他碰她,不准他随使打电话。他唯唯诺诺,像条听话的狗似地远远地蹲在一边,竖起邳朵,随时响应召唤。欢庆有时候独自在街上逛着,忽然心血来潮地从路边的电话事给晓雨挂个电话他马上妹气喘旰吁地赶了来。这使她觉得快活,在马路上格格地笑弯了腰。有一次她对他说,野蛮人向来把力量奉为至高无上的男子气概,其具体表现就是默默忍受肉体之苦的労气。比如圭亚那的鸟库西族印笵安人有这样的风俗:一个男人在获准挑选妻子之前,必须心甘情愿地被人缝在一只爬满蚂蚁的帆布吊妹里。假使有一天她也这样做他不会见怪吧。他立刻回答,约然,决无问题。他并且希望立即实行。因为这是容易的事。
你不相信?
他逼估她问。
相惊。
她诡谲地笑。
欢庆去庐山之前和回来以后,一直没有给晓雨去过电话,晓雨度。如年。终干忍不休偷偷地去找了一回佘萍。他是在余萍陪欢庆去参加的一个什么聚会上认识地的。佘萍表现出极大的热倍,一定要请他光临寒舍。伐再三声明,他有很急的事惝,只是偶尔从此路过。一边说蔚,眼蹐一边紧张地巡视若周围。刚好是下课时间,他们站在东大校园人来人往的樱花火道上,他生怕揸上了欢庆。余萍详尽备至地向他报告了欢庆这一向的行踪,恃别地却又似无盘地说明,老孟给她打过电话。
原来这样!晓雨立刻就觉得两条腿支挡不住自己。
他坚持了整整二十四小时,终于受不住煎熬抓起电适。
我芷考虑给你打电话的。
欢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而诱人。
去哪儿?
晓雨激动得声音发枓。毎次他接欢庆的电话,从来不问仆么事?只是问去哪儿?
长途汽车站。
好、好的。
晓雨立刻就离开办公室。只要欢庆没有说具体时间,那就意味者:立刻出发。
他们不加选择地上了一辆开往外县的车。
车子是朝哪个方向开,将会在哪里停下,这些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拥有她。只要同她在一起,那就不管是去天之涯,海之角,刀之山,火之海,乃至十八层阎王殿。
窗外越来越空旷。城市建筑渐渐简陋而稀疏,最后被只点缀着村落的田野和夹逍的树完全代替。阳光灿烂。天蓝得耀服。很远的地方,偶尔出现的几缕云像烟一样很快就被吸收干汴了。无边的虚空。
欢庆一宵看着窗外,不时扭动一下身子,对晓雨在她腰后抚弄的乎作出反应。
车子在一个小集镇上泠下来。下容,上客我们下去。
车子快要开的时候,欢庆忽然说。
晓雨从这里经过多少次,总是12不住这个小粢钺的名字。这个叫做什么镔的地方,其实说不上笾集锁,顶多只是一个村落的小墟。而且蒎然足新近几年出现的。一些活络的农闪在公路两边用碎砖烂瓦,甚至是纸筘板和油毡,搭起了一些简易建筑。然后挂上商店、饭店一类招牌。欢庆是在突然之间发现的一其中有一块饭店的招牌上加了个括弧:内设旅社。
这家内设旅社的饭店的确有现由比其他的饭店骄傲一些。这是一幢老旧却总算是屋子的建筑。堂屋里放有四张饭桌。有楼。有后院。很可能是若干年前的一位财主的遗产。在一张黑得发腻的桌子上,一个头发凌乱、而色发赀的肿女人伏在苍蝇、饭粒、菜汤、齑尿之问打瞌睡。在她枱起头和手臂之后,桌上留下一片她的痕迹。
吃饭?
也住店:
几个人?
两个。
你们两个?一男一女?
惯忪的眼睛立刻有了宪光。
是的。有房纠吗?
7。
没有単间。
有空房间么?
葙。四张床。
我们包下,
你们一起住?
夫赛。要石证明?
不消不消。我认不得几个宁:
胖女人抱锨似地笑笑、在桌子底下翻了半天,拖出一圈长麻绳,麻绳的尾巴上是钥匙,只有两枚。跟我来。
极黑的楼梯摇晃着,不胜重负地叽叽嘎嘎响。
锁好久才打开。开锁的时候胖女人烦躁地一边用力,一边口里东复一个字广操3似乎是把开锁同房事联系在一起了。临下褛的时候,她不知为什么在黑暗中嘟哝了一句,夫茇:
一股刺鼻的苽味扑而而来。房7里积满了灰尘,蜘蛛网从厘顶巫到地板。四张床都空着,裸露着毛!糙的床板。所有被擗和垫絮都堆在门后一张三条腿的饭桌上。
这简直是古墓。
晓雨说。
楚伊甸园:
欢庆说。
晓雨直地看春欢庆。他不相信下车后发生的一切最事晓雨的声杏颜抖,含着怀疑I这是萁的?
欢庆带若欣贳的神侪卷若晓雨打扪房问。晓雨千得很卖力,很仔细,像一只满心激动的雄鸟在营造幸福的小巢。
屋子没有天花板。梪坦蒸腾笤从瓦上穿透下来的阳光的灼人气息。
现在该我们房己了。
即使不动,欢庆也感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臭汗。
我已经打听好,底下的厨房后面有一个洗澡的棚子:我不想下去:
那我去给你打水。
打水的时候,晓雨一路想若(运用了诗人的丰富想象力)她将怎样当着他的面一件一件地脱下身上的衣服,呈露出他渴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胴体。当然,这只能是一种浪漫的想象,仅此而已,他最后沮丧地想。他到现在还摸不清欢庆将怎样打发他。结果完全有可能是他们又搭一趟路过的车返回城里,或是欢庆轰他回去,自己留在这里住一、二天,或是干脆把他撂下,自己往回走甚至继续往前走。这些她都做得出来,欢庆的反复无常,正是牢毕抓住他的原因之一。爱情有时候就是一种受虐心理。
晓雨提了两铁桶水上来的时候,欢庆正在褪裙子。
不要走。
什么?
我说你不必走。
你害怕了?
害怕了。
晓雨感到脸抽搐了一下。
那就帮帮我。
欢庆转过身,让晓雨帮她解开乳罩背带上的扣子。
晓两听见什么东西沉重地垂落下来。沉重地落到他的心脏上。
欢庆从容地挽紧头发,从容地蹲下去,从容地把水一掬一掏浇到自己身上。
晓雨的眼前只有一团在忽明忽灭的亮光中时隐时现的扭动的白色。
晓雨觉得自己的内脏全体翻腾起来,一齐堵到嗓子眼上,使他窒息。他觉得自己再有一秒钟就会整个爆炸开来。这一次当然并不是他的第一次性经验,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极度的恐惧,那种童年时面朝下地俯视着一口极深的水井和山洞的恐惧。他满脸满手是冰冷的汗。他忽然闭上眼睛。
当高潮过去之后的疲软到来时,晓雨觉得战胜似乎来得太容易。忽然意识到先前的自甘奴隶地位是一种错误。恰恰相反,欢庆的委身千他是出干一个自以为是现代型的女人对于先锋诗人的崇拜。他是她的主人而不是相反。他记起当现代主义风气初开时,在大专院校和先锋文化群中,感情倾向相当明显。人人都要政于说话和做过分的事情。女人们则在文化群中寻找着反语的英雄,看谁最敢说最背叛性的话。这发展到最后成了一个奇妙的戏剧:日常的反抗指标是选择雄性配偶不可或缺的条件。最大的反语英雄最后变成传统的奂雄形象被她们吸收。对这些女人来说,反抗的形象被用来强化千年不变的文化轮回一生殖。其结采:埋性笮命的成果总是难以被历史地肓定,演出的总是一幕幕美女识英雄的新编历史剧。然后她们生儿育女,然后她们老了,也便带走了心目中的英雄。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悲哀!
怎么样?
晓雨用一个胜利者的得意问。
实践你的宄锋主义了?
欢庆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屋顶。
不仅是我的,是我们的晓雨觉得2己应该尽可能地保持温存,他伸出手。
先锋主义同样承认人是受‘快乐原则’支配的动物。先锋主义者是痛苦的人,他们需要寻找化解痛苦的方式。
那么,你快乐了,是吗?
欢庆对晓雨的抚摸亳无反应。
晓雨的手突然停下来。
我是一个蠢女人。一个蠢女人才会离开她心目中的权威而把自己给一个毫不出色的男人。
欢庆竞自嘟哝着。一线泪氷从眼角汩汩流到耳朵上。老孟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那双说利而凶恶的眼睛正在凝视着她,她重又感到那尖说的一击。
你说的是谁?
这跟你无关是老孟?
晓雨想起佘萍特别地却又似无意的报道,欢庆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