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她动身的前一个小时,县委、县政府、县商业局和商店的领导(********父子回避了)以及阿媛的父母都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口也干了,舌也枯了,仁也至了,义也尽了,领导们最后只好说;你脱产去上大学县里是没有批准的,虽然书记说过不要用公职来为难你,但时间长了,事情就难说:她的父母哭也哭了,号也号了,撕也撕了,扯也扯了,最后只好说:你出了这个门槛就莫再进这个门槛。
她还是跟着。贾宝玉走了。
镇街两边站满了人。怀着敌意,也怀着妒意,有鄙夷,也有羡慕。但一律沉默着,像送葬。
阿媛却高高地挺着本来就高的胸贿,一只手还故意牵住了贾宝玉。
她根本就没有再回来的打算。
倒是贾宝玉有些怯场,走着走着就走横了,要跟她拉开距离。眼睛是决不敢朝两边竣,昂首阔步,像是去就义。他向县里的各级领导一再声明是为了栽培阿媛同志,奉命而来的,办的是公事。但吵得厉害的时候,阿嫒却全无顾忌,说,就算有私情,又怎么样!
四
大学的神秘感立刻就消失了。
在一起插班的几个女生中间,阿媛占着绝对的优势。她觉得同她们住在一间寝室里是一种委屈,便在自己床头贴了一大圈从各类画拫上剪下来的中外女明星的头像,然后把一张放大的自己的彩色头像贴在圈子中心,表示她只能同明星为伍,并且是她们中间的月亮她有理由骄敝。她在大学里很受宠。不管在哪里,她一出现,一定受到注意。食堂里排队买饭,老是有人因为回头看她看出了神,忘记跟队,使一些后来的人乘虚而入加塞子,引起一片恶毒的咒骂。周末学校开舞会,哪个舞场有了她,哪个舞场的女孩子就只有生气的份。她出门回来,提包里老会有莫名其妙的字条,她呆在寝室里,又老是会有奠名其妙的人来敲门。大学上课原是极轻松的,她则更是不必逢课到堂。尽管晓得贾宝玉同她的关系,还是有人心甘情愿地给她抄好笔记送来。给她抄笔记的人都极认真,连老师的呼吸声都尽可能地记录下来。考试,如果是做论文,这些入又奋勇代她捉刀,并且保证判出的分比自己的那一篇还高。
最有优先权的当然仍是贾宝玉贾宝玉拿自己多年积蓄的几千元稿费,给阿嫒交学费、书费。并且已经确定了计划,一俟毕业,即正式向妻子提出离婚,然后同阿媛组织家庭。套子是早就感到他生了异心的,一直容忍畚。丈夫带了阿嫒来,她慌手慌脚,殷勤相待,生怕不周到。阿媛要同丈夫在家里过夜,她就带了儿子避到娘家去,并且对母亲说想她,使母亲为女儿的孝敬开心不已。
你们好吧,只是莫同我离婚:
发觉危机终于不可避免的时候,她才值惶地说。
不可能。
贾宝玉很坚决,不受软化,不道德的日子苒不能过下去了。―她一时没有领会所谓不道德的含义,说那你就莫跟她好了。
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丈夫的道德危机。
贾宝玉勃然而起,怒斥:
不道德的是你,你还自丑不觉,你才是第三者!
她很困惑,怔着,说不出话,连眼泪也流不出。这不理解更使贾宝玉生厌,更看出她的文化层次的低下,更下定了不可苟合下去的决心。为了明志,他住进大学的集体宿舍,遂使分居成为事实。
最初一个学期贾宝玉同阿嫒一有空就在一起。一个永远翘着络腮胡子,敞着剽焊胸毛,一个如花似玉,锕娜多姿,真是校园里人人艳羡的一大奇观。
渐渐的阿嫒就觉出了局促,觉出了乏味,觉出了累。毕竟,大学不是昨日的小县城,阿媛也不是昨日的阿媛。
分手很突然,没有一点准备阶段,没有一点过渡色彩。有一天,阿嫒对贾宝玉说,我不想再同你在一起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要再有任何方式的接触,包括说话。
说完,阿媛转身就走了。
贾宝玉愣了一阵,马上去追她。她走进自己的寝室,关上了房门。
贾宝玉在门外先是哀求,继而咆哮,继而拳打脚踢,一直到大楼的管理人员来把他拖走。后来,一大帮作家把他拥去了一家小酒馆,这是他们时常小聚的去处。他们在那里大哭、大笑、大唱、大跳。天亮前,一个个昏天黑地地走出小酒馆时,酒馆老板抅空了他们所有人的钱包。贾宝玉没有能够走回学校,一出酒馆门他就倒下了,其余的酒仙谁也没有注惫到少了一个人。一个早起在路边摆烧饼摊子的老头在贾宝玉身上泮了一跤,爬起来,发现他一息尚存,又见到他胸前的校徽,便用推烧饼炉的板车把他送进了大学的医院。
贾宝玉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呆了两天才清醒过来,看见妻子和儿子坐在床前。
他们就从那里直接回了家。
贾宝玉从此恨透了一切叫作作家的人,尤其是女作家,咬牙切齿地把她们统统叫作……姑隐去不过他自己作家照样在做。他同阿媛的那一段故事后来变成了一篇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都极佳的劝世小说。多次转载,多次获奖。为此贾宝玉似乎应该感谢阿媛。但有一次在马路上同阿嫒邂逅,他却威胁说,我要杀了你。阿媛嫣然一笑,说,行呀,我等着。
阿媛晓得他样子很凶,却成不了杀人犯,就像他虽然有络腮胡子,有胸毛,但仍是林黛玉借《西厢》批判贾宝玉的银样蜡枪头一样。
五
阿嫒那时候有一位艺术系的朋友,是位青年教师。他来请阿媛给他的学生当模特,说以他的眼光看来,整个学校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模待,她觉得遇到了知音。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他自己也是一位极有才气的艺术家,喜欢用拖把在墙上画画。阿媛看不懂,就有了崇拜。达艺术家不像贾宝玉凡以为阿媛不憔的事就滔滔不绝地解释半天,其实是借机卖弄,显着浅薄。艺术家很深沆。他在阿嫒****的身上涂满各色油彩,然后让她从一块平铺在地上的画布上滚过去,然后说:
这幅作品的名字就叫《四月》。
他看着浑身光怪陆离的阿媛,问:
明白我所追求的艺术的真谛了吗?
阿媛味点失,她未必明白,但相倌这艺术的伟大,并因为自己也参与了创造激动。
可惜这艺术,包括你和我,在这里、这鬼地方,是得不到理解的。
艺术家很忧愤。
那就出国。
阿嫒说。她记起那个小县城。现在她觉得整个中国其实也就是那个小县城的放大。
我愿惫跟你走,走到天边。
然后是长久的透不过气的热吻。
就像是在复制一年前同贾宝玉的那场爱情。不同的是艺术家不像贾宝玉那么痴情。他早已在办出国手续。他踉阿媛认识一个月后拿到了出国签证。临行前他没有把准确的登机时间告诉阿媛。阿媛那天晚上如例去他寝室的时候,见到门上贴了张字条:
艺术家是无羁无束的,忘了我。
阿媛头一回尝到了被抛弃的味道。她有些怨恨。这怨恨只是由于不习惯。倘发生抛弃这种事,只该是她抛弃,而不该是别人抛弃。也就仅此而已。她同那位中国容纳不了的艺术家说不上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她的确做过同他一起飞越太平洋的梦。但如果要实现这个目标,有的是比他更合适的人。
阿嫒极力让自己相信自己这些一瞬间冒出的念头。但是她又觉得,对这些念头没有一点信心。她越是让自己相信,自己就越是不肯相信。这情形有些槽糕。她还真的是有了那种所谓的爱情了。在大学里,这种爱情已经有了中世纪的陈旧颜色和发霉的气味了。
见鬼!她用力甩头发,极力要摆脱这些念头。
她独自去了外籍教师搂。她本来就是来邀那位艺术家去外教楼跳舞的。
那天晚上的舞会上,阿媒很欣然地接受了一个也很伟大的叫做罗斯福的美籍教师的邀请,陪同他去散步。
夜色很好。校园里那座树林环绕的湖,烟笼寒水月笼沙。阿媛同罗斯福相与步于湖畔,林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核,盖枝桠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树技,但少有心人如此两人耳。
阿媛同罗斯福并肩走着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老觉得那个艺术家就在林子中不远的一棵树后面窥探着她,且妒火中烧。因而觉着一种报复的快乐。因了这快乐,她越益亲昵地靠近了罗斯福。
愤绪便有一种异常的微妙的热烈。
罗斯福彬彬有礼,文雅中透着一种优越。阿媛温言软语,显着小鸟依人的温柔。
那夜他们说了很多,起初的话题屋关于中西文化比较,这是大学里最热门的话题之一。双方都用的是英、汉相杂的语言,但意思大致是明白的。
罗斯福竞是东方文化的柰拜者。为此,他抛妻别子过了太平洋。妻子最近告知他已向当地法院申请离婚,他有些忧伤,但还是决定同意妻子的请求。这使他成为东方文化的一个牺牲。他觉得值得。他在中国的经历只是使他越来越加深了对古老的、深不可测的东方文明的迷恋。他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特别是许多高文化层的知识分子反而跟他作了双向逆反的选择。
阿媛对罗斯福的高论大不以为然。她认为在西方出现的这样一股追寻东方古典文明的思潮,无外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在高度发展的物质文明的基础上对精神解放的需求。同时现代西方对东方文化渊源的发现,以及由这种发现引起的思维复归,是经过了科学洗礼的否定之否定,其思维的立足点同东方人自己的保守传统完全处于不同的科学层次。另一个原因,不客气地说,就是出子窗目(阿嫒差一点用了无知这个词八她进一步阐明说,事实上东方文化远不如西方文化优越。东方文化是杀子文化,传统高于一切,充满死亡的气息;西方文化是杀父文化,目光永远注视着未来,充满了蓬勃生机,这差异几乎表现在一切方面,比如建筑(她指了指树林外面的那些教学楼、讲究的是均衡、谐和、秩序,处处流露出****的神圣。而西方建筑,挺拔、高耸,显示出竞争和探索的意识,是自由精神的象征。
这些话,三分之一是贾宝玉说过的,三分之一是艺术家说过的,还有三分之一是阿嫒从各处听来和看来的。
罗斯福很惊讶,默默地注视着越说越激动的阿媛,忽然仰起脸大笑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罗斯福说,我们源于不同的文化,却同样热烈地向往对方的文化。这显然是一种福音:
罗斯福打住了,意味深长地翻着他的灰色眼睛。
阿媛大胆地迎接着她所仰慕的西方文化使者的暧眛注视。
罗斯福伸开了臂膀。于是在两股同样激烈地否定自身产生的相向力推动下,实现了东西文化的冲撞、交合、融汇。
罗斯福聘期届满,正当阿媛毕业,他自然不再续聘,而是携了阿媛,走出中国,继续他的东方文化考察,然后返回美国。这诱人的计划是很妥贴可行的。为此,阿媛一面以同罗斯福缠绵之外的全部精力,加紧了芙语的学习《她把那面贴满明星和她自己头像的墙全部换上了英语单词,梦话也全部使用的是英语)。另一方面,不断地有意无意地试探着同罗斯福把这计划明确起来。没有想到,等她有一天终于和盘托出了全部想法时,罗斯福竟然唤猪似地连喊了几声捞。
罗斯福接着就无限深情地说,他热爱中国,远甚于他对美国的感情。他认为美国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根基的国家,是暴发户。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永远留在古老、神秘、美好的中国,正因为这样,他才接受了阿媛的爱。
阿娌瞠目结舌,没有想到遇到的真正是一位同自己一样狂热的爱外国主义者。她原以为罗期福那些关于东方文明的观点只不过是勾引她的一种拙劣伎俩罢了。她之接受他是接受一个美国人,并非打算嫁给所谓东方文明。
真止使阿媛绝望的是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一位神色憔悴但绝对漂亮的女人,怀抱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婴儿,到大学里来找儿子的父亲,认定那父亲是罗斯福先生。她是省城唯一一家上了星级的宾馆的服务员。1年前同来华赴教的罗斯福先生结识。当时她同当出租车司机的丈夫结婚不久,但一年后却生出了罗斯福的儿子。现在她已经被宾馆开除,丈夫也同她离婚,只有来找罗斯福。罗斯福曾经那么疯狂地向她表示过对东方女性的迷恋。她相伧这迷恋还在。
当然在。但是她忘记了东方女性并不等于她一个人。
罗斯福被提前解聘。他很遗憾,认识到东方文明****的、非人性的一面。
匹格!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阿媛大义凛然:
你才是没有人性的东西,是一头猪!
让罗斯福领咯了东方女人的与娴淑、典雅相映成趣的别一种风姿。也使自己的同胞感到扬眉吐气。立刻有人写了文章在报刊上发表出来,表扬阿媛在处理同外籍教师关系时最终表现出来的民族尊严。
然而,民族尊严归民族尊严,女人的尊严却是另外一回事。阿嫒进入东大之后的诸多作为,即便星星们可以理解,但将其作为一个公众形象推向舞台,就多少会有些问题。况且是演《山鬼山鬼是热烈但纯洁的化身,并非是娼妓勇敢忘我地追求爱情,同向一切人敞开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一回事。
****的山鬼是一种象怔,一种语言,一种意识,一种哲学,一种广泛地影响人类存在的质跫的事物,是自然、青春、爱愔、自由、平等、正义和美的颂歌。而一个脱得精光的妓女即便具备高超的艺术表现能力,充共量也只是一个有魅力的妓女。有感官上的价值,却没有美学上的神圣。
这就使人难免沮丧和尴尬。《山鬼》的首倡者况达明就表明了自己强烈的愤怒。晓雨也不无鄙夷地说:放心,我们向来就没有把《山鬼》当作脱衣舞来表演的意思。
阿嫒自己则说:见你们的山鬼去吧,我才不作兴!
《山鬼》复出的可能,再一次遭到失败。并且跟上一次失败不同的是,给了先前的对立面以更加恶毒的话柄。
一度驻嚣尘上的星星们,渐渐地在东大处于不利的地位。对星上们的一直潜在着或有节制的敌盘,终于因为晓雨一首叙事长诗的发表,爆发出来。
在那首叙事诗中,晓雨描写了一群单微但充实的灵魂,为了寻求一个高贵却空虚的躯壳所历经的种神心灵苦难。这首先是指星星们自己。他们有诗人或小说象的灵魂,却没有大学生的躯壳。社会和生活迫使他们为了一纸文凭而丧失贞操和自椁。这些寻找躯壳的灵魂也包栝了以为人师表自负的教授们、讲师们、助教们。
正是后者,激起了怒潮。
最为怒不可遏的是范正宇。
范正宇从小对文学家崇拜得不得了。上小学的时候,自己的作文也做得好,常常被老师用大字报抄了去,挂在黑板上作范文。到了中学,他已经俨然是文学大家了,几乎每天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