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大中文系在全国高校中历来居领先地位的是古箝整理和语言文字研究。推重的是乾嘉学派的朴学传统。开楚辞课,像梁守一这秸的教授对学生必有约法三章:一、用古音朗读;二、用毛笔写字;三、写繁体字。否则,不必修楚辞。于是大多学生只好逃之夭夭。即便教师,甚至名教授,倘偶有不慎,也难以宽宥。四十年前,从美国专门修了美术、文学回来的闻一多,尽管已经出版了轰动海内外诗坛的《红烛》、《死水》,尽管在《周易诗经》、《庄子》、《楚辞》的研究中得到相当的成就,尽管担任的是文学院长柒中文系主任,仍然因为板书的一、二错字,被同仁打油。不得不悻悻然地骂一声:何物腐鼠,实不值鹓鹎之一顾耳!卷起铺盖走路了事。时至今曰,即便东大校园已立起闻一多万古不朽的雕像,即便校志也明确13载闻一多当年的愤然离去,是因为学政的黑暗,宗派的倾轧,但梁守一教授仍然常会举闻先生当年的笔误以赘醒后生学子。
梁守一自己,当然是极注意为人师表的。即使在边幅的修饰上,也是严守着髂家风范,真正到了致美乎黻冕的程度,他每天起床后的梳洗打扮极为细腻讲究,就像总有什么踅火的仪式典礼在等希他。头发理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西服革履挺而又挺,系领带则反反复复,不厌其烦。不弄出一副风流倜谠、光彩照人的鸿儒派头,誓不罢休。
这份循规蹈矩,有时甚至难免不近人倩。
有一次,他应邀去一个地区讲学,当地专员公署教委的负责人亲自带着小车去机场接他。宾馆设下了接风筵席,两位专员早早地到了餐厅恭候。此地古有文献之邦的美誉,对文化人是极看重的,何况是梁守一这样的文化人。
可是,车到宾馆,进了预先安排好的房间,梁先生一屁股跌进沙发,却不起身了。
教委负责人以为他旅途劳顿,倦了,便静候着。好久,见他完全没有动身的意思,便柔声提醒。
他却抱定了一杯茶,用两只在厚铳片之后的细小眼睛盯住对面墙上,墙上什么也没有的某一点,聚精会神,凝视不动,仿佛进入气功入定状态,在作关于宇宙生成的深邃玄思。唯有手上的那杯茶袅袅冒着热气。
麻梁先生…
嗅,他恍然醒来:有事么?该进餐了。
我想喝茶。
可是……雄难道我没有自由了梁守一似乎受了劫持。
梁先生,我们有什么失敬的地方,请你指教:教委负责人很惶惑。
先前不是讲好了由会议核待的么?到这里怎么换成了你们一你们是什么‘办’?教委。
在机场上躭介绍过了。
会议有没有接待人员?
有的,但是……
为什么他们不来?
我们觉得……
觉得什么?事情总有个名义的。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教委负责人于是反复解释,他们这样接待,完全是出于对梁先生的特别敬重,决没有别的意思。
在学术思想上,梁守一毫不掩饰自己对儒学的推崇。他决不承认这是守旧,恰恰相反,这正是他具有清醒的现代亲识的一种表现。他认为,中国自孔子之后实未出现过真正能够光照千古的思想家。三千年间,儒学确曾被歪曲利用,但倘还儒学里仁为美的本来面目,则唯有其伦理精神能成为当代为商品大潮所冲击的国民精神砥柱,也唯有其社会理想能够使民族振兴成为现实。要走向现代化,必须弘扬民族文化传统精神,亚洲四小龙的掘起即是明证。可措的是,当今却有许多中国人极力贬损乃至抛弃自己的民族思想楕华而另求他山之石,实在是怀抱美玉而求之璞。而所谓璞,不过是一个未知数而已。
弘扬新肴学,并不是什么新祥之论,梁守一的不同在于他不象其他某些从来就说不上有什么真正信念的学者那样常常故作危言耸听,一味哗众取宠他所说的是肺腑之言,他是有过切身的深刻经验的。
十多年前,梁守曾一度移居美国。他的父母解放前由大陆去台湾,而后又去美国经商并定居。梁守一是很晚才同他们联系上的。
去美不久,梁守一便经历了那次失败的婚姻。他在纽约机场航空港候机时偶尔同一位日本女士同座,一攀淡,发现他们在机上的座位也连在一起,子是相谈甚洽。等到在目的地着陆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已经接近确定订婚日期了。这次浪漫婚姻的结束同发生一样迅速。他们正式举行婚礼之后不到一个月,那位东洋维纳斯便突然在某一天不辞而别。留下来的是人们关于这个结局的原闽的种种猜测,其中有许多使梁守一蒙受男人所绝难一受的不白之辱。
而究其实,婚娴失败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房子。婚前,他跟父母同住。父母只允许他住宿,无论如何不允许他格膳。娇后则连住宿也不允许了。如坚持住,则必须付房租。其昂贵与苛刻程度不亚于任何别的房主,并且还比任何别的房主多了四只不忍卒睹的白眼。其父母如此无情,不仅仅是因为他一肓没有找到合适的有固定收入的职业。就物质来说,他们即使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中上的家庭;但就精神来说,却无疑退化成了一块不毛之地,居然可以使自己的亲生骨肉无立锥之地。西方社会的拜金主义是怎样地残害了东方文化中的美好的人伦原则啊!
梁守一原来对那次婚姻是抱有信心的。他以为日本女子向以温顺贤良着称于世,甚至作好准备,婚后一旦遇贤妻向自己行跪接大礼的时候,还要宽宏地劝其免除旧俗,没有恕到他结识的这位却是被西方化化透了的。西方流毒污染的现代文明实在是难有一块净土的了。梁守一因过度感伤而走极端,以至对一切女性丧失热情,至今尚是独身。
梁守一的不幸常常使一些善良的女敎师、女研究生们神色戚然,其中不乏珠泪盈盈者。梁守一从这盈盈泪光中发现了某种希望,因而长叹了一口气:人类良知的复兴还是有希望的。这希望就在东方,就在中国。最终成为人类文明主宰的,只能是中国文化精神。
正因为这样,他才在美国梦醒之后决然由彼岸返回此岸。
对子况达明他们改编的《山鬼》梁守一教授会取怎样的态度,是可以想象的。况达明上本科的时候,是他授的中国文学史。他很赏识况达明的才气。原来,况达明决定考研究生,他有过明确的表白,愿纳之为弟子。但况达明却选了蹇先生的课题。他自然有些失望乃至伤心。但这决不是他反对况达明他们的改编《山鬼》的原因。他梁守一还不至于这么浅薄,这么狭隘。他之所以反对况达明他们,完全是基于深刻得多、重大得多的原则立场。况达明他们显然是受到西方思潮影响,从一种盲目的非传统的冲动出发,髄心所欲地对古典横加阉剌和演绎,纯粹是对优秀文化传统的粗暴褒渎。表现出他们对传统和现实的同等的无知。按照他们的想法,岂不是以为改革开放就是放任人欲的泛滥撗流!
梁守一教授阻止况达明他们实施计划的意见很鲜明也很强烈。他积极呼吁奔走,领衔组织向校方的请愿签名,甚至建议,倘校行政有所不便,似可由保卫部门出面来加以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