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裸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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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未理之璞(2)

洪先生看出他内心的紧张,说,刚刚你们那是笑谈。如果梁先生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早上只管退我无妨。要不,这一千元你自己先拿回去,决定了,再交给劳经理转我。无论如何,我们只希镇你明白我们的一番好总。

我决定了,决定了。

梁守一一手把款子挡回去,一手抱定了那块毛玉,现在他似乎是害怕卖方变卦。

回宾馆的路上,人们簇拥者梁守一以及他捧定在胸口的那块毛玉,对那块毛玉极表赞美(只有当年的和氏璧方当得起的赞美对梁守一的鸿运极表艳羡(并由此而继续若先前对懦学的探讨,即君子耻言利是一种潘要重新分析而有所扬弃的观念。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通过正当途径获取财富不仅不是道德上的妥协和退步,恰恰相反,既是个体生存的需要,更是社会发展的需要梁守一在首肯之余,更想象着将从这块璞玉开始获得一条学问之外的生活之途。他将永远不必去指望接受父母的思惠。尤其重要的是,他将因为必要的富有而十分对得起来来的妻子。先前所谓的丧失一切热情只是感伤而已,他其实于爱情并未真正绝望的,况且他已经回到后妃之德的发祥地。当然,他此后的择偶标准是自然、质朴、典雅,巧笑储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铂心的人不难听出,他所指的不外是身边女研究生一类以文化素养而自倍自立的女子。研究生们于是又一片欢呼,祝贺梁先生沉睡已久的生命意识重新觉醒,并对他的东方型市美观极表理解和同情,

深刻改变命运的两个重大契机几乎同时发生,不能不使人觉得是一种超然力量的预先安排。虽然儒学是不谈怪、力、乱、神的,但此刻梁守一却无法摆脱这种唯心主义的念头,不禁放浪形骸,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当街大声吟唱起汉永平年间产生子当地的《博南歌》:

汉德广,

开不宾,

费渡博,

越兰津,

渡澜沧,

为他人。

梁守一由高度喜悦而至高度惑动。从学术讨论会上的讲演而至购玉的整个过程,处处洋溢着一种浓厚的古老华芨文明至善至美的人情,这不正是他渴望了半生而不得的粜高的人伦理想的体现么!

然而回到宾馆,梁守一却一下抶入冰窟。

那位陪同因为梁守一的突然失踪(先前回宾馆时陪同先去上了一趟厕所)急得满头大汗。也许正是这种烦躁的余炎,使得他对梁守一捧回的那块玉极尽郓薄:

就是这么块石头?一千元?

你说什么?

梁先生,不妨告诉你,我也算得是世家子弟了。没有佩过玉,见识还是有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受骗了?

梁守一的眼晴锐利起来,笑意顿消。

我没有说你受骟,也不能说你没有受骗。

奠名其妙。

送梁守一回来的劳经理抗议。

怀疑是无根据的!

也许是那位陪同自负圆滑的官潦气使人反感,几位研究生一致站在维护洪先生和劳经理的立场,旗帜鲜明地为保卫那块毛玉的高贲性,起而抗争《讳非子和氏》称:‘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焉’;《孟子,梁惠王》下也有:‘今有璞玉于此……必使玉人雕琢之’;就是说,一块毛玉,未经剖理,未经雕琢,怎么能断定它不是宝呢!

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断定它一定是宝呢?陪同毫不示弱,关于假宝石的案子,我倒是听得不太少的:

假宝石?

梁守一差不多是喊起来。他一直考究的是价值的商低,根本没有想到还有所谓真假问题。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较今天还从逋报上看到一件个案:广东一家国营公司从边境进了一块宝石,价值近二百万元。第一流的宝石专家都作过鉴定,认定是真的。结果送到玉器厂,一剖开是假的。索赔是不可能的,那商人早已杳如黄鹤。内地的转手商也并不知道宝石的真假,经过现代科学技术处理的假宝石只要不剖开,是完全可以乱真的。

不可能。洪先生不会欺骗我。

梁守一身子在沙发中间窝得象一只虾子。

我没有说洪先生会骗你。不过,如果价格那么高,又那么好脱手,他自己为什么不拿去脱手?须知从此地坐飞机到昆明只要四十多分钟,来去的机票也就一百多元。

他关照我:

梁守一的声音象牙疼引起的呻吟。

关照?商人的关照?

陪同笑起乘。

你自己作主吧。也许,你真是交了好运也说不定。这方面我也不是行家,这也不属我的任务范围,你安佥回来就好了。俅息吧,明天还要起早呢陪同看看劳经理,又看看研究生们,扬长而去,把一片怀疑主义的阴暗愦绪抛在身后。

岂有此理广劳经理对着刚刚闭上的门说。

研究生们则而面相觑。

梁守一把那块毛玉举起来,再三反过来顺过去地看,又把剖开的那一端贴上自己的眼镜,两点翠绿的光又在眼镜片上幽幽地发亮。所有的人又都屏心静气地注视着他。

刚才,你们中间,好象有个人,说过梁守一把脸藏在那块毛玉后面,似乎是难于启因地一句一顿地说广这块玉,如来我、不要了、他愿态、付我、一千元……静默。

……是我说的:

研究生中那位北方汉子终于承认。

现在、还算、数吗?

……算数:

口气已经远不象先前那样豪迈了。

犯得上这样为难么!劳经理愤然作色,洪先生有言在先,毛玉不要可以退回去。梁先生,我们决不食言。现在我就可以陪你去找洪先生。不过,作为朋友,我倒造劝你再慎重考虑,还有一个夜晚,改变主意是来得及的。即使作最坏的估1卜这块玉是假的,你损失了一千元人民币,这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我不是高消费’。梁先生不无辛酸地咕哝。

徂是,倘若这块玉是宾的呢,你不要,那就等于白白地失掉了二万元以上的人民币。

梁守一呆如蜡像,象先前盯洪先生一样,蹙起眉头,用两只隐在厚镜片后而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劳经理的脸,就象从一张极密集的地图上找一个极生疏的地名。

那……还是……明天……早上再……说吧。

好久,梁守一的喉结艰难地抽动了一下。

这娃一个沉重的、让人窒总的夜晚。梁守一为梦魇般的失落感折磨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一下觉得自己失落了一千元,又一下觉得自己失落了二万元,总之是失落。他的思维形成一种定势,只是在两种失落之间权衡挣扎。这种失落的痛苦和这个痛苦的夜晚,只有发现日本太太突然出走的那次可以相比。

那块毛玉随着他的思绪不断改变着位置和角度。或被置于茶几上凝睇;或被贴于额前透视;或被抱于朐前审察一这块偶然投入他的命运的冥顽之物,在他心里激起一个又一个大约永远不会止息的漩涡。到早上该醒来的时候,他被那块毛玉折磨得疲惫不堪,昏然睡去,差不多是被来送行的陪同和劳经理强行扶起床的。

洪先生也来了。昨天晚上劳经理去找过他。现在,他来准备接受梁守一的可能的退货。

梁守一茫然地睁着失神的眼睛(因为眼阁发黑和没有来得及带上眼铙,显得极丑陋),张着牙龆和嘴唇都在出血的嘴(因为过,吸珐引起牙龈炎、口腔炎),对着洪先生,不知所云。整整一个夜晚,梁守一什么决定也没有作出。既没有决定退货,也没有决定最终带走这块毛玉。一切还就象现在依然捧在他手上的这块因为一整夜的縻挲抚弄而充满着他的体热并且连毛面也有了光泽的未理之璞。而所谓璞,则是他在批评外来文化的那些慷慨激昂的讲演中常常说的不过是一个未知数而已。

临上飞机之前,机场安检要求出具这块毛玉的合法购买证明(以防走私),这一点他们昨天交易时没有想到。不过劳经理同机场很熟,由他口头证明也是可以的。洪先生也说,他回头就把证明补来。

不麻烦了:梁守一突然说,随之很坚定地把那块毛玉沿着安检的桌面推到洪先生面前。满脸是一副富货不能淫的庄重。

但是梁守一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平静。那块毛玉的影子和它所带来的沉重感似乎再也抹不去了。商品经济观念是怎样锋利地几乎一下子就击穿了他的向来以为坚韧无比的典型的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甲胄,使他陷入那么深刻不可自拔的人格困窘。这个使他得到切肤之痛的事实是足以引起深长思考的吧。作为个人,他当然还是有。信恪守某一种安子清贫的道义的。但作为一个中文系主任,他就不能不面对当代生活的挑战,不能不为一个系百十号教职员工的生老病死作想。看来,他过去的有些认识和态度,怕是得有所修正的。比方,只要不把蠃利作为唯一目的,眼光只盯准在孔方兄上,办作家班,余先是为社会培养人才,其次是为学校增加收人,也未必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