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宝大约是头一次不能安于卧榻。
自从况达明分配之后,这间房子柙没有搬进别的人来(况达明返回东大后,另外给他按单身教师的标准分了单间沁这儿便成了他没有任何千扰也无领有任何顾忌的温柔之乡。他想怎么睡就怎么睡,想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往往一连好几天不出房门,常使人疑虑他是否永远地安息了。
然而现在他却对东大的一切,抒先是这张床感到莫名的厌恶。他趿拉着鞋子,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就是不沾床的边,而除广床,他就不知道该怎样安放自己。
田家宝是化学系的稀有气体,人称嗨睐呀。对之表示特别敬重的时候则喊仝称氨铽妞笾氙氡。
嗨咮呀从来不看小说。偶尔沦及文卞,他居然认为中国当代并无所谓真正怠义上的作家(外国的则不得而知同他争论这类问题是件冒险的事,你必须具备一个非常坚强的心脏。只要你不能对作品中的文学、社会学、心理学之类进行定姓分析并得出确凿的数据,他就永远不会承认你的任何结论。他的偏见是在一次如顾时改变的。当时,因为倚况太紧急,他随手抓走了况达明铺上一本早已翻烂的杂志,然后在长久的百无聊赖的蹲屈过程中看了权作手纸的杂志上的几个段落,忽然改变了他的当代文学观。承认当代中国总算有了一部小说,那就是《你别无选择》。其根据是小说中写到了一个几乎一直卧床不起的人物(名字则记不清楚),正是这个人物,使他看到了绝对的真实。因为他本人就完全可以说是这个人物的原型。除非必须起床一上课,上实验室,上食堂,上厕所,其他的时问他就永远躺在床上。由千在床上窝得太久,他就象一只酵母菌似地在床上窝出了难闻的气味。这无可形容的怪味日渐充满了屋子,有幸与之间室的况达明威遥笤他从化学系的实验室非法携出了大量的来苏儿、********,也无法把那种怪味驱逐出去,反而因为对立的气味相混和而更加刺鼻。
当然,他过后批评说,那个小说人物写得并不算太成功。因为其卧床只是卧床而已,并没有上升到埋性的高度。这同他是不可以同日而语的。
关于卧床,他有自己的理论:床并非只供睡觉使用。人躺着,身体重量所分布的面积比站着和坐着的时候都大,因而对于降低人的不必要的消耗来说没有比卧床更科学的了。有许多名人的例子可以作为佐证:笛卡尔经常一天卧床十六小时,唯有在床上他的思路才特别敏捷I歌徳的许多伟大作品是在床上口授的;邱吉尔则以卧姿写了煌煌巨制《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的大部分马蒂斯把绑在木捧上的画笔从卧榻伸向画布才觉得挥洒自如I路易十三时代的法相黎希留在床上处理政务,而查理八世干览就把敌国元首邀请到13己床上来解决外交冲突。他本人固然不是什么名人、伟人,仉他想象不出在他卧宋的时间里,还有什么地方比床上更好。
也许是因为过千热衷子卧床的缘故,他给人一种邋遏、灰暗的感觉,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生气和现代生活的气总他的衣着是极老旧的,从高中一直穿到现在没有更换过。最明显的是他那副老式眼镜,那也许是他曾祖父的遗物:镜框小而圆,镜片是真正的水晶,镣腿断了,缠在上面的胶布早已发黑。
除了上课,他几乎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并且对其中的某些活动抱有深刻的成见。例如舞会。刚进红杉园的时候他去看过一次,只在门口扫了一眼就立刻缩回去了,非礼勿视么。他毫不犹豫地认为那是伤风化的事。什么高尚娱乐,无非是压抑着的****找了一个堂皇的形式的公开释放,性意识泛滥。中国人一学外国人,总是先学了男女二字。如此开放实在是畸形开放。尤其是那天当张黎黎出现在场子中间的聚光灯下的时候,他简直觉得那是对人类理性的挑战。胸口上那么大的一块三角,那么短的一条裙子,还有羞耻之心么。校方管理规则没有对学生的领口和裙子的长度作具体、明确的规定,实在是一种失误。
他的第一次恋爱就是因为那样一块三角和一双无遮盖的大腿吹掉的。接到东大研究生院录取通知的那天,他在大争结交的女朋友家里为他庆功。吃过午饭,其他人上班去了,他和女朋友留在屋里。她喊热,去冲了个凉,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穿着真丝睡衣。睡衣带子松松垮垮地在腰间随便挽了个结,在大白天里裸露出三角形的一火块前胸和两条光腿。他也许是第一次见到把人类文明的限制减少到这种程度的成年女性,当时他那双象乌龟一样嗜睡的眼睛惊吓得几乎要从那副老式水晶镣片中象子弹一样打出来。他站起来便躬身告退,连连唱诺,逃之夭天。
现实生活中兖然存在着这样的尤物,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出土文物,思想和倩感的值尸中国知识界的一种悲哀,中国文化的最后一枚苦果,戴执中叹息说。这跟中闺文化有什么关系,况达明反驳:这只是因为他个人性冷漠罢了。
对这类评论,嗨味呀从不在念(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永远固守着他的床铺。即使人们毫不顾忌地当面挖苦他,他也只是感到困惑,眨着眼睛,间或还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很难说这种笑意里有多少是温和,有多少是轻视。他跟同寝室的况达明保持若心理的距离,而这种距离是通过礼貌表现出来的。
在整个东大,他由衷尊敬的是自己的导师。这种尊敬,不仅仅是由于师道尊严,而主要是由子导师之作为导师的风范。
尹教授是化学系主任,以常有新见享誉本地学术界。这是一位富于活力的学者。上深的时候,他闷着头一个劲地在黑板上写完一个分子式,会忽然转过身,用粉笔点着前排离他最近的、个学生(无分男女)的鼻子,逼问:溱亮不溧亮?嗯?他指的造他刚才写下的分子式)。别人还没有转过神来,他又一下把扮笔摔掉,连连不停地自我感叹漂亮呀!同学们,实在是漂亮呀充分表现出他对自己献身的事业的深情。除了这种可敬的学者品质,他在政治上也很开展。接近六十岁的时候写了入党申请,学文件,听报告,楦树造林,五讲四美,比校党委本身的工作人员还热心。一位外籍教授发表演说,说化学是科学的骄子。他马上就一边翻译一边解释说同学们,我理解,某先生这句话的恋思就是说我们学化学就是为了袓国的四个现代化呀。嗨睐呀尽管对此并不太以为然,钽他觉得可以从中看出导师的淳厚质朴嗨咪呀对导师的彻头彻尾的尊敬,可以从他对导师的女儿尹敏的态度上看出来。尹敏每次来会况达明,其实跟他八扦子打不着边,但他却每次都不厌其烦,慌慌张张地翻身起来,(一般愔况下,尹敏大约是唯一能使他主动爬起床的人)衣帽鞋抹,全副行头,接着又是叠被子,抻床单,整理摊在床上的书、资料、笔记,实在是一项巨大的工程。终子弄完了,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不时对尹敏投以踉对导师一样的谦恭的一笑。弄得尹敏很不自在,常常是不便进屋,进了屋也不背久待。况达明则十分恼火,觉得他这种反常的警醒殷勤,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实在是居心叵测。这自然是一种促狭心理。嗨睐呀是决无歹怠的。他对尹敏的恭敬如仪,完佥是因为她是导师的女儿。所谓爱人者,兼其屋上之鸟。
然而现在,田家宝同自己的导师尹教授却不得不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