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张黎黎同寝室的两个女生早上起来,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张黎黎蚊帐紧闭的床前凌乱地丢着四只鞋子:两只是女鞋;两只是(天!)男鞋。
张黎黎昨天半夜过去好久才回寝室。据说是去外校参加一个通宵舞会。她是东大的迪斯科皇后,这段日子跳舞跳得更是废寝忘食,只要有舞会她一定到场,本校没有,就不辞劳苦地跑到外校去。有时候跳完一场回来,已经脱衣上床了,忽然听见远处的什么地方舞乐又起(或未歇她又手忙脚乱地梳妆打扮,匆匆奔赴。昨夜(应该说是今天凌晨)她回来仍踉往常一样,重手重脚地开门关门,弄得乒乓作响,同寝室的人已经习惯,居然没有被惊醒。现在帐中传出极深沉甜蜜的酣息。是两个声音,一悠长一短促,一粗犷一柔弱,极和谐的男女声二重唱。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水和烟草混合的怪味。
在上次行动引起的轩然大波已渐趋平息的时候,张黎黎再度成为轰动全校乃至全市商校的新闻人物。
张黎黎头一次在东大成为新闻人物,是她踏进东大的第二个月份。
一九八一年十月十八日,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收视时间里转播了中阂足球队击败科威特队的实况。转潘一结束,全校所有的高音喇叭一齐响起来。播送的造校小号队吹奏的国歌。然后就是一片含混不淸的啊啊啊啊的喊声,象风刮着树林一样这里那里地响起,一座座楼房重新变得通体灿然。一扇扇窗户哗啦啦、哗啦啦地打开,从里间飞出了空酒瓶、墨水瓶、热水瓶、碗、缸子、小板発,以及一切能发出噼噼啪啪响声的东西。
已经钻了被窝的张黎黎一下掀开被子,就那样从上铺跳到拚拢的桌子上,又一路踢着踩着桌子上的乱七八糟的什物扑到窗子上。
出什么事了?犇窗子下铺的一位近视眼忽然看见窗子上的两条腿,以为什么歹徒破窗而入,吓得声音都变了。好半天才摸摸索索地抓到眼镜,掀开了床头灯。
唉呀,你要死哟,还不下来。
灯一亮,只穿着三角裤的张黎黎就完全暴露在窗口上,使人不忍卒看。
快’快起来。
张黎黎却弯下腰,一杷褐开了那个人的被子。
对面男生楼从窗户里往下砸东西的声音乒乒乓乓地传来。
怎么办?怎么办?张黎黎急得在桌上团团转。眼晴到处捜寻,很遗憾,女生寝室的零零碎碎肯定比男生要多,但就是缺少空酒瓶。她自己的开水瓶一个星期前摔碎了。同寝室其他几位一发现她的念图的时候便都护紧了各自的财产。她已经把自己的碗摔下去了,把漱口缸子也摔下去了,把两只盆子也一只紧接一只地拌下去了。但仍不刺激,不尽兴。忽然她看见了挂在床角上的自己今晚换下来没有洗的连衣裙。裙子是这个暑脰才做的,质地和款式都属上乘,很餺很透,使她在大学生的舞会上大放异彩。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忽然蹲下身子,抓起了桌子上的火柴。
你疯了!
其他的几位惊呼起来。
你们是冷血动物!是女人!
张黎黎骂着,轧轧地众点而上跑到她的连衣裙前。
连衣裙点着了。张黎黎一下推开窗户,把燃烧着的裙子伸出去,一圈一圈地甩着:
Victory!Victory!Victory!
张黎黎燃起的第一束火把,立刻就点燃了无数的火把。很快,一帻又一墙楼的一扇又一窗窗户上亮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火光。事后人们一致认为,张黎黎那天晚上的形象,就是胜利女神的形象。
然后就是上一次全校性行动。
魏振华扬起床单的那一瞬间(当时张黎黎跟在魏振华身后的那一小队人中,他们本来是去看热闹的),这位胜利女神的心突然被酋丽的金箭射中了。这之前,她一直对程志如火如荼的追求犹疑不决,现在她豁然明白了,程志只不过是个天真的、强作阳刚气的奶油小生,而真正的男子汉现在就在面前。后来游行的时候她一宜紧随着魏振华,口号喊得特别卖力,没有出五。米嗓子就喊哑了。她希望魏振华听见她的声音,注意到她,哪怕只是瞥她一眼。可是沉没在汪洋大海中的魏振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海水同别的海水有什么两样。她不禁暗自有些沮丧。她突然感到了自已是女性,并且感到发生了爱愔的女性的处境是怎样的低微。她咎在那次着名演说中称:不要以为自己是女流,便应该安于平庸;不要以为爱倩应该在势能差上才能稳固;不要以为他因为是他,我便应该是我不要以为一女同胞们一现实生活制造了一个个限制,我们便应该甘心俯首于一个个枷锁然而现在,她却意识到了现实的无倩。她不得不把自己的爱情比作一个可怜的印第安人对太阳的崇拜:太阳虽然照耀着它的崇拜者,可是它并不知道她。
那次行动的第二天她径直去找魏振华。他不开门也可能不在屋里她于是开饭的时候在食堂等候他。他来了,她向他走过去,自我介绍,说明来意,他不答话,看了她一眼,就走开了。她不气馁。当天晚上她守在他的窗口下。他游泳回来屋里亮起灯光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无人愿住的紧邻厕所的房间里她便走进大楼,直接推外了他虚掩的房门。
她的勇气是从法拉奇那里来的。以采访最高政治领导人着称的法拉奇有一次直接闯人一位国王的游泳室,坐在他堆在游泳池边的衣服上迫便那位专横的一再拒绝她的独裁者终于接受了她的采访。
魏振华显然感到惊讶,但很快就冰封似地板起了脸孔。
我想跟你谈谈。她说。
魏振华沉默着,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眼睛。
请你出去。
你应该请我坐下。
请你出去!
你对女性也太没有礼貌了。
请你出去。
太没有教养了。
她不得不出到门外之后,恶狠狠地带上了他的门。走到大楼外面,她看看那窗口,又大声骂了一句,弯腰从地上换起一小块碎砖向那窗子掷过去。她简莨气疯了。那个夜上,她整夜都在诅咒,天使般的魔鬼、鸽子似的乌鸦、羊的面孔下藏着狼的心肝,尽是这一类自相矛盾的比喻,心在爱与恨之间挣扎不休。
魏振华死后,她写了一篇祭文。在文鸢的末尾抄录了法拉奇为与自己同居过三年的六、七十年代在希腊政治舞台上风云一时的亚历山大帕那古利斯写的纪实小说《人》中的一段序言:
这是一位英雄的寻常神话、他在遭受践踏、屈辱及不被人了解的逆境下孤身奋战。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故事,他不屈服予任何教会、任何潮流、任何思想模式和绝对原切,不管它们来自何方,带卄么色彩。他崇丧自曰。这是一个人的寻常悲剧,他不肯随波逐流,不甘逆来用受,而要独立思考……这就是你的神话。当没有指时钟指明我记忆的道路时,你是我唯一可能找到的,躺在九泉之下的对话者。
然后,张黎黎变得严肃起来。她严肃迚下了决心要把她。
记得的一切事俦,把她从书本和阅历里学到的东西都忘了一干二净,让自己的脑子里只剩下某种不可知的主宰告诉她的话和吩咐她做的事。她严肃地参加一切可能参加的舞会,严肃地同一个又一个男性恋爱,直至堂而皇之地把外校的一个比池小三岁的本科男生带到自己的床上。
给张黎黎的处分是开除学籍。这是保卫部门坚持的结果,为此,校长董敦颐深感惋惜,在私下块怨张黎黎的导师不该杷这件事报告校保卫部处理。如果由校行政处理,记一次大过足矣。张黎黎是以她所在的那个城市那年文科高考第一名为东大录取的。校长对此留有深刻印象。
对张黎黎过于严厉的处分也引起了一些学生的不满。氓达明认为,仅为张黎黎的被开除,就侦得组织一次游行抗议。她并没有妨碍什么人。宙斯和夫人赫拉曾问提瑞西阿斯,爱情给男女二者谁带来更大的快乐,预言家的回答是女人。女人有这种特权。
张黎黎离校的时候许多人去送她。她看上去已经不那么太象杨贲纪或维纳斯了。她的周身已经被心理学上的暴风雨吹打过。在爱情上,胜利女神成为彻嗲的失败者。不过大家都还清楚地记得她作为胜利女神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