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阳光很好,照耀若一片缤纷的色彩,蒸发出一片浓郁的呑气。刚搬来的时候这院子很荒,一片高低不平,一片杂芜的草。妻子和女儿把它淸理出来,弄得很干净,种了许多花。他节时很少关心,只是感觉到一片色彩,一片芬芳。
东方大学校长董敦颐很快就迷迷糊糊的了。
实在疲劳不过了,他就躲到这里来打瞌睡。这是后院,临着湖。妻子和女儿把它清理侍弄得很干净,种了很多种花。两边都用围墙栏死了。把所有的房门都关起,搬把躺椅,放在后门外的台阶上,躺下,马上就恍若隔肚。门铃和电活铃即便响了,传到这里,也听不太真切了。
他实在是有些恐惧那门铃,那电话。只要是他在家里,它们就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响,响得让你五内烦躁,心惊肉跳。半夜三更也不例外:研究生院两位爱神半夜回来揸上一个正在撬自行车锁的小偷,大呼起来,小偷用钳子击中了女学生的―只眼睛。整个研究生院立时沸沸扬扬,怛喊了半天,还是让小偷跑了。研究生院周围是一大片树林,硕士、博士们谁也不敢深人搜索,害怕不止失掉一只眼睛。于是十万火急地给学校保卫部打电话。保卫部值班的人不知是睡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人,半天无人理睬,于是电话就频频打到校。这里来:
校长吗?你到底管不管?
口气横得很。现在的硕士、博士一个个都深钿内己将是社会栋梁。那么,在这些社会栋梁面前,校长是什么呢?是杂役。至少听他们现在在电话里的口气是这样。
告诉他们,你也是博士,是洋博士女儿在自己房间里大叫。电话里的声音很响,很淸晰,她听得一清二楚,真不象话。
夫人血压高,失眠得厉害。加倍地服了药,刚有了点睡意。寂静中猛地听到这惊心动魄的电话铃声,不禁大声呻唤起来。这是星期六晚上。电视台现场直播世界女排四强在本市体胄馆的比赛。校长为法国巴黎几所大学的代表举行欢迎宴会很晚才回来。这件事很大,学校各部门大约都知道,因此,一晚上没有什么人和电话来找他。母女两个便难得清诤地看电视一直看到接连几场比赛结朿。校长夫人也因此特别地兴奋。要是校长在,也许她早就躺下了。
可是现在……真要命啊。
好的,好的,我是校长。好的,我就来,同学们,莆敦颐扭头看了看痛苦不堪的妻子,求饶似地压低声音:请不要再摇电话了,同学们,我就来,就来他闭掉床头灯,窣窣窸窸地摸黑穿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临出门,又看了看那只隐隐约约象猫一样蹲在沙发茶几上的白色电话,生怕它说不定又怒吼起来。
他直接去叩了保卫部长的门。部长房里的灯好久才终于亮了。部长祯然有点倩绪,问校长,
保卫部值班的人呢
校长愕然。这本来应该是他提的问题。
现在肯定是抓不到人了,惊动他们也没用。去看看同学们吧。校长提议。
部长嘟哝着,燕语呢喃,好象嚼口香糖。校长快步趋前倾听;含混不清,未知所云。他本应问声你说什么广见部长面有不悦之色,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了。
天亮前,校长回到卧室。妻子已经起来了。披若衣服铬在床头上,一把一把按着胸口,呻吟、叹息。
他还没有解开第三粒一一也可能是第二粒制服的钮扣,电话就又响了。
东方大学号称万人大学。校民的目标是要把它发展成东方哈佛他雄心勃勃地上任之后才发现,短期内(也许是他整个的有生之年)要实现这个目标,恐怕是难矣哉。近万人中,教职工三千余人。教员只占其中一半,另一半是行政管理干部和职工,是一比一的比例。即便如此,校长还是非常非常地忙。他从学术上对大学管理作了种种探讨,包括同国外的同行进行这种讨论。也找出了一些带普遍性、根本性的弊端,诸如国外是社会办大学,而我们是大学办社会,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都得管。但是,难道国内所有的大学校长都象东方大学校长这么忙吗?他惶惑。
不能怨别人,只能怨你自己,你喜欢忙。家里人一致指出。他只有苦笑。也许一开始就没有搞对头,事无巨细,他都去过问;也许是性格上的弱点,心太细,总是不放心;也许他本来就不适宜担任管理者,他的才能不在这里。他可以是很优秀的科学家,不一定是胜任愉快的校长。但是生活把他推到了这个位置。许多人信任他,期待他,他能怎样呢!
他克尽职守,心力交瘁,却还常常招致另一种议论。哼,别看他表面上象是介书生,其实叉力欲大得很哩!锱铢必较,一点点也舍不得放下。有人这样议论。他显然是在忙忙碌碌中开罪他们了。一旦有什么麻烦事,他们就说:找校长去,我们无权过问。
这使他有时候很愤慨,也就只是愤慨而已,他还能怎样?女儿就那样穿着睡衣冲到客厅里来,一把抓过那象厉鬼冤魂般叫啸着的电话,大喝道:
你们到底要干仆么?要闹学潮怎么的?你们还要不要人活了?校长也是人,你们总该有起码的一点人道主义吧?你们……什么……谁……彭阿姨?……唔,唔!
她的手软下来,脸上出现一片极其尴尬的表情,彭阿姨是法律系的彭佳氙教授。没有实在过不去的事她是决不会给校长打电话的。校长女儿连珠炮似的一通话她一句也没听淸,只是照自己的意思用细弱柔婉的磉子慢吞吞地一味问:
……董校长在吗?……哦,你是玲玲,你爸爸在吗?……彭佳佩教授天亮前去上卫生间,为了节电,没有开灯。推开卫生间的门,一脚踏进去,即有一摊液体漫过脚背。她的心马上一凉(她是有过经验的出于学者的严谨,她仍旧拉开了灯,弯下腰(她没有戴眼镜),对那模糊一片的液体作了一番仔细观察,终于证实那是粪水。于是,她踮着沾满了粪便的脚,慌慌张张地给系办公室打电话,最后才记起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天还没有亮。
老太太一下子晕了头,六神无主,一筹莫展。那个卫生间怎么办?这双沾满粪汤的脚怎么办?排泄物还没有从体内排出怎么办?幸好,她到底记起了校长留给她的电话号码。并且记起校长曾特别地再三地叮嘱过她,只要有事,随时可以直接给他打电话,千万千万不要客气。但是,她从来没有使用过这根热线。现在是迫不得已了。
筮敦颐这次接过电话,立即振作精神,他请彭先生搁下电话,马上就给后勤处长胡传寅挂了电话。胡传寅佐在另一个家属区,步行过去至少要半个小时。事情本是刻不容缓的。
这可难办了。胡传寅懒懒地答话。
你想法子。校长明确指令。
董敦颐很严厉。这严厉包含荇信任。因为在东方大学,差不多没有胡传寅办不到的事。上自******许多部门,下至县、乡的基建队以至种菜的农民,胡传寅都有极深的关系。他在东大经营多年,从一个瘦丁丁的小公务员变成一个号称东大第一胖的老资格处长,至少是四朝元老了吧。东大任何一个位置上涣下任何一个人都行,唯独换下他必须慎重(即使有比他更强的人,但要拉起那么一张庞大严密活络的关系网则决不是一日之功离了他,地球就不转这样的绝对毫无科学性的洁,放在他身上,却具有绝对有效的实践意义。同所有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冏时又满足现状的人一样,他有些敎淡疏放。
我试试。
不是试,一定要办。我在彭先生那里等你。
快吃早饭的时候,胡传寅才跑来。
******,他跳下自行牟,不干不净地骂道,水乜组那帮小子连影也找不见,基建科的王八蛋们用棍子也赶不出门。这一早上不知他是怎么转悠的,也真亏了他:脸涨得通红,汗劈头盖脸地往下淋,后领窝里不断地尔蒸气。
彭隹佩教授住的这幢房子是东大乃至全国高教界都颇有些名气的红房子。它之被称作红房子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由于它的外观:完全是用红砖砌起来的;其次是由于刻薄知I只分子的调侃习惯,故意给这幢极劣的建筑以极雅的称呼:第三,如此称呼房子,实际上包含着对屉住此房的彭先生、彭佳佩教授的尊敬。这幢房子,在被称作红房子之前,原是校办上厂的车库,以后有了新车库,这里就堆放杂物。苒以后的某一火江喧闹的年代就成了关柙钐佳佩先生和她丈夫乔博吾先生的牛棚。自那以后彭先生(乔博吾先生后来自杀身亡)就再也没有搬出来。车库是一连三间,池只占了其中两间。卫生间、厨房、下氷道都是以后改建安装才有的。不知什么缘故,水管道在投入使用的第二天鱿堵塞了。以后就成了水电和基建两大部门互相踢皮球的游戏或打不完的官司。
校长和彭先生早已在门口引颈而望了,胡传寅见他们那种翘首鸫立而终至子失望的样子,心有些软下来了3真是的,怎么偏在今天坏呢。足期天,又这么早。
是的,是的。彭佳佩教授面有愧色4吾声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她的那只脚刚才在校长的帮助下已经濯洗过了,那只拖鞋就扔在门前不远的垃扱堆上。
一点办法没有了?校长心急如焚。
有什么办法,没有人。胡传寅一边说着,一边推门进尾。
有水吗?人要干死了!
但是他马上就退出来了。屋里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浑黄的液体已经溢到厅堂里来了。
真是的,给你分了几次房子,你偏要在这里受罪!后勤处长继续抱怨(因为显然他也跟着受罪了),叫我们怎么工作?
是的,是的。教授越发诚惶诚恐。确实是她的错:她已经不只一次把分配的新房让给别人了。
从基建工地抽几个工人来行不行?校长催促说。他心里很悲凉,一千五百人!全校整个服务性系统有一千五百人啊,可是现在,多么滑稽:一个元帅,一个将军。
那得去求人。基建队是外地的,人家是包工。
我去看看。董敦颐说着去抓胡传寅的自行车。
我去吧。不用车:
董敦颐还是跟上胡传寅走了。
基建工地离此地不远。很快就找到了工头。但是他不买账。校长、处长跟他没有关系,他只认甲方、乙方。不是不肯帮忙。刚好昨天发了工钱,我们安排一些人回去打个闹,只留了一些水泥工浇楼面。寒潮要来了,楼面不浇起要误事的。
你****的莫糊弄我了。胡传寅随随便便地在工头肩上推了一擎无非是嫌事难做。一给我去几个人,工钱加倍校长,你说呢?
董敦颐摇摇头,乜叹了口气行吧。
红房子的下水道三天两头坏,修过不知多少次了。这一次是彻底翻修,把整条阴沟都翻开来重砌。
这问要彻底解决问题,莫把人磨死了。
胡传灾呼哧呼砩地喘气。他东跑西颔了半个午,有些受不了了。
你回去休息吧:董敦颐说。
行。你也不用衆在这儿。回头我来验收。
走吧,走吧。
萤软顾不知为什么,觉得烦跺,
一直看着工人们砌完了最后一块砖头,然后董敦颐又动手帮彭佳佩洁妇了厅堂和卫生问,才告辞。彭佳佩再三留他用一点面条(只能是方便面了),他冉三谢绝了。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后两点,一身异味,又尜,他什么也吃不下去。换下一身脏衣服,便端了一盅酽茶,到后院来晒太阳……
太阳真好!萤敦颐在朦胧中侬稀想起儿时在乡间见老头们冬天蹲南墙根的情聚。那真是福气啊。忽然,他看见一双滚圆的闪闪发光的眼睛从湖沿上冒出来。他觉得那是他自己,在看一个老头蹲墙根。可是,那个他自己却从湖沿上爬了上来,躲躲闪闪地猫在花丛中间。花丛上面,一根晒衣的竹竿横过,上面还疏疏落落地晒肴几条腊肉。
董敦颐竭尽全力撵起竞拉下来的眼皮,从眼缝中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个人从容地用一块瓦片剡断了系腊肉的绳子,那是整条竹竿上最大的一块。
小偷董敦颐心想,他还依稀想到:也可能就是昨夜撬研究生院自行冷:的那位。他想问一声:你是谁?但他的头却象磨盘一样沉重,眼皮I无论如何也上撑不住,嘴象鱼似地张了几下,竟发出一阵鼾芮。
这轩声极大地鼓舞了那位梁上君子。他把那块腊肉藏到湖沿的草丛里,又返身回来扩大战果。
这次董敦颐却醒过来了,他揭起茶碗盖,轻轻地揸了撞茶碗边沿,用同人商量卄么的口吻说:
你已经拿走最大的一块了。不能向觉点么。
梁上君子突然听见说话声,浑身一抖,鼠窜而去。
董敦颐浅浅地呷了一口茶,翻动身子,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又打算沉沉睡去。
妻子却打开了一重一重的门,万般无奈地轻轻拍他的肩膀:唉,中文系梁守一教授又来电话了,问他们的请愿书你为什么不答复。
策敕颐坐起来,柏了拍依然昏昏沉沉的脑门,忽然想起来:什么请愿书,不就是学生演出的事吗。这样的事,系里就可以决七的呀。
他嘟哝苕,站起来,忽然摇晃了一下,被妾子一把抉住。他较轻地推开她的手,走去接电话。
夫人看着他的背影,泪水盈盈,恍如生离死别似的。
东方大学校长的一个星期天就在这种黯然的气氛中结束了。校党委宫传部的那班才子非常敏说,第二天本市晚报就登出了他们的锦绣文窣:《校长的星期天说的自然是在改革中新上任的校长董敦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事迹。
董敦颐读完这则新闻,牙痛似地紧蹙起双眉,他从来对待恭维就像对待挑擗一样。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人家用斧子他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