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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年轻人刚从东京都内的一所知名私立大学毕业就进了尔赫斯公司,他就是川崎慎太郎。在董事长利幸手下工作,二十三岁,正当尽快熟悉业务的年龄。他有时在处理房里洗工具,有时清理棺材,学习诸多烦琐工作,一整天都不闲着。瘦版西服配他修长的身材极为协调,看他时尚的穿着,即便说是在服装品牌店或广告公司工作也不为过,而且是个快人快语的年轻人。
他说了声:“我过去了。”就走出事务所,来到货运站里的停车场,钻进处理车,开始收拾车里的处理工具。遗体都是在这辆车里处理干净,放进日本规格的棺材里去的。停车场里除了灵柩专用的白色ESTIMA(大霸王)以外还有两辆处理车。一辆是淡蓝色的面包车,只有一具遗体的话,就在这里进行处理。它旁边停着一辆更大的处理车,这是一辆巨大的卡车,是黎明前天空那样的深蓝色。
卡车后面的车门上画着两个运送灵柩的天使,下面写有一行英文:Angel Freight——像天使一般小心翼翼地运送——看了这个画面,可能也没有人会意识到这竟然是一辆灵车。Freight是“货物”的意思,发音与英语的“飞行”Flight相近,因此,木村利惠认为死去的人乘飞机回故地,就像是“天使在飞行”,于是就把国际灵柩送还称为“天使飞行”了。
这辆卡车驾驶座的车门上写着“灵柩专用”几个小字,即便如此,它也不像一辆灵车。东京都内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特殊车辆,在车里面进行遗体的处理。有谁会想到有这种车的存在呢?“真酷啊。”我不禁发出了感叹。慎太郎听了微笑着说:“是啊。”一瞬间我们两人都忘记这是一辆处理车了。
这辆车可以承载八台灵柩。货架是不锈钢板的,构造像个手术室,备有两台可以收纳起来的处理台。有水龙头,可以用水,天花板上还装配有换气设备和移动灵柩用的滑轮。
以前,因苏门答腊发生海啸,遗体从海外陆续运了回来。利惠想尽快地把遗体送回遗属身边,但是由于空间有限,效率上不去,只能干着急。后来,利惠亲自设计,购置了这辆新车,可还是没能赶上东日本大地震。这也令他们深感遗憾。
他把处理时使用的毛笔拿到停车场旁边的处理房中洗了起来。眼看着他的手在严冬的冰水中渐渐冻红了。
川崎慎太郎在网上看到尔赫斯,来应聘的时候大学还没毕业。利惠那时候是这么看慎太郎的:
“来了一个非常特别的孩子。”
他只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就是他所回答的应聘动机。
“因为我对处理遗体很感兴趣。”
准确地说,他前面还有一句铺垫。
“可能你们会觉得我不够严肃,但是我对处理遗体很感兴趣。”
利惠听了不禁和利幸对视了一眼,因为他们还从没遇到过能毫无顾忌地坦言自己对处理遗体感兴趣的人。
过去曾有好几个年轻人来到尔赫斯,又辞职了。曾经有一位利惠认为很有前途的年轻人进了公司。她抱着“这孩子还行”的想法,在工作中尽心指导,并锻炼他,但他还是在实习期满后的第三个月提出了辞呈。
“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问他原因,他含泪答道:
“我越来越担心万一把遗体摔在地上该怎么办,每天晚上都会做这样的噩梦。”
此前,他每天都在平静地处理遗体。但是有一天,他正要把遗体从灵柩里抬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那可是重要的遗体啊。也许是因为越是怕摔就越会摔倒吧,遗体压在了他的身上。他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他的心同时受到了重压。他那一直用理性压抑着的、极力不去正视的种种感情一股脑地涌了出来,让他痛苦不堪。
利惠没有挽留他,因为她知道,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所以慎太郎来应聘的时候,利惠也依旧保持着慎重的态度。
“你的父母亲对于你来这里工作有什么想法吗?我们当然是很欢迎你的,但你最好还是再和父母好好谈一次为好。”
慎太郎点头道:“我知道了。”然后就回了家。再次返回时,他表示希望进公司工作。
他说:“爸爸妈妈都说,‘只要是慎太郎想干的工作,我们都赞成。’”
有关殡葬方面的职业自古以来就是受歧视的对象。电影《入殓师》的原作——青木新门的《纳棺夫日记》中,就有一段描写主人公与老婆过夫妻生活时,被老婆骂:“你这么脏,别靠近我”的情节。富安德久所著的《我从事殡葬业的理由》一开始,写的就是富安的婚事由于他在殡葬公司就职而告吹。
可是,慎太郎的父母赞成他的选择,并说:“只要不违反公共道德,我们就不反对。”时代确实在变化。利惠一向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十分自豪,从没有感到被人瞧不起过。对于世间对此存在歧视这种说法,她无法理解,所以对于慎太郎父母的话,利惠才更有感触。
话虽如此,实际工作起来是非常严峻的。电影《入殓师》等等都太理想化了,利惠如是说。她认为,看了那种电影,以为处理现场就是那样的话,是一种误导。
“慎太郎君,寒假的时候,你先来我们这儿实习实习。实际情况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如果你仍然觉得没有问题的话,我们就聘你当正式员工。”
慎太郎记得第一次见习遗体处理的时候,并不觉得有利惠说的那么可怕。不过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对于第一次见到的遗体的面貌等细节,他一点也记不起来。每天都有遗体抵达机场,并被送回到遗属身边。慎太郎作为利幸的助手,一边帮忙一边熟悉了自己的工作,而且过了实习期之后还一直工作至今。
他很尊敬利幸,因为他觉得利幸在进行处理时的姿态犹如被什么附体了一般,只要一经他的手,生前不曾有的伤口被完全遮盖,可以说非常完美。如果说令人感动,会被认为不严肃,但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件值得感动的事情。
实施了处理之后的遗体,恢复了生者般红润的脸色,微微含笑的嘴唇仿佛就要说出话来。看到这一情景,慎太郎的心灵又被震撼了,仿佛故人会复活一样。利幸是在救人啊,慎太郎想,遗属们也会感到非常宽慰吧。然而,首要的还是在拯救死去的人,他深深认识到了这一点。
对于慎太郎来说,死亡究竟是什么?
“嗯,死亡是什么呢……我从没有觉得遗体可怕过。不错,可以说‘死亡近在咫尺’吧。虽然人们都说死亡是非日常的,其实没有这回事。我一直认为,死亡在任何地方都存在,而且没有人知道下一个瞬间自己会怎么样。当然,自己身边的人的死亡还是很可怕的。一想到家人或亲近的人死亡的话,我就特别悲伤,就连养的金鱼死了,我也很悲伤……”
慎太郎通过半年时间的实习,学到了很多。
“他告诉我对待遗体要像对待活着的人一样:不可跨越遗体;将灵柩放在地上,必须像把人放在床上一样才行;移动遗体的时候必须朝遗体说一声。他教给了我很多东西。”
据说慎太郎能够独自处理遗体的时候他非常兴奋。他处理得的确很细致,遗体的眼睛和嘴没有闭上的话,会给人很难受的印象,所以要使用专用工具进行整形,让眼睑能够完全闭上。还要让嘴唇闭紧,可能的话,要进行细微的调整,使面部看起来像是浮着微笑。
对于后脑勺这部分,则要把手指伸进头发里,一点点往下摸,检查是否有未缝合的伤口。如果有解剖痕的话,头发大多会沾上血污,需要用梳子梳开,或通过洗头发来整理。此外,如果是经过解剖的,头盖骨的顶部会像盘子一样被水平切开,如果水平切开的话,遗体平躺时,那块头盖骨会下滑。因此,具备这个知识的医生在切割头盖骨时不会水平方向切,而是切成“L”形状。但是有些国家在解剖时不知晓这项技术,于是,就需要我们把头盖骨的错位移正。
最后,他把脸贴近遗体的脸,近到仿佛他的睫毛将要碰到遗体的睫毛了,为遗体化妆并进一步修复。
但是慎太郎好像一走出处理车就下意识地把那个死者的影像从记忆中消除了似的。这一点他的上司利幸也是一样,据说在处理之后,谁的脸他们都记不得了。起初我觉得这样很不合常理,后来我觉得这大概是精神防卫功能在起作用吧。记忆不断地覆盖其上,作为遗体出现的死者的模样就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消失了。
与他们相反的是,司机古箭厚志却清楚地记得运来了什么人的遗体,连遗属们如何唉声叹气,对他倾诉死者生前是什么样的人,他都记得一清二楚,每次一回想,他就会流下眼泪。所以他并不会积极地参与遗体处理工作。我觉得他深知自己若是一边想着死者的生前种种,一边处理遗体的话,心里肯定承受不了。所以在处理的时候,他总是打打下手,尽到司机的职责。
利惠的习惯是心中带着“故事”进行遗体处理。她一边对着遗体无数次地呼唤“××先生”“××小姐”,一边进行处理,和心无杂念地投入处理的利幸与慎太郎截然不同。我认为这大概是女性特有的心理因素造成的吧。或许肩负着生育后代重任的女性,对于死亡的承受力也特别强呢?生与死虽然看起来非常遥远,却有着相似之处。仔细想想,这个工作其实和接生婆很相像。作为这个社会的一员降生到这世上时,最先抱起你的不是你的父亲或母亲,而是由别人接生后,把你抱到你妈妈胸前的。死亡也是同样,进行了遗属们绝对做不到的处理之后,你才被送回到家属身边。他们即是死亡现场的接生婆。
2
尔赫斯是个手艺人组织,也是个模拟家庭。随处可以见到利惠身上意欲锻造一个出色的手艺人的姿态。但是在以重视私人时间为风潮的现代,估计很多年轻人会对这种工作方式敬而远之吧。这是一个若不具有使命感就会马上感受到挫败的工作环境。
请尔赫斯运送过遗体的某NPO团体的员工在现场看到利惠的身影,苦笑道:“哎呀,她的手下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我要是在那个公司,可能会干不下去……”
我去采访以后,也有两名实习员工由于跟不上节奏而离开了。有些人总是抓不到重点。无论是对于遗属,还是对于实习员工,我觉得早做决定,更好一些。
“一位我所尊敬的殡葬人说过,真正的殡葬人就是‘即便灵柩中只有一只手,也得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让人们知道在里面的是自己的爸爸’,还说过:‘为了能办一个最棒的葬礼,就要不辞辛劳。只要用心,就一定能和死者通灵。’”
她对员工的教育很严格,也要求他们百分百地用心,从不放松要求。
“谁教过你这么干呀?你怎么干活呢!”
就连整天被训斥的新员工慎太郎,刚来的时候好像也吃了不少苦头。
“慎太郎,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
慎太郎成长于上班族之家,不习惯这种激烈的教育方式。
儿子利幸这样评价总经理妈妈的教育方式:
“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总经理让我拿东西,像什么钳子啊,灯泡啊……我要是问拿这个干什么,马上就会挨训。‘那种东西不可能放电冰箱里吧!就知道问,自己用脑子想想!’她总是拿电冰箱说事。我总觉得她讲话老是那几句,没什么新鲜词。”
利惠是一个反对依赖规章的人。
“知道吗,连死亡原因都因人而异呀。即便是遵循规定,也无法了解别人的心情。遗属更是人各不同。不能察言观色,推测他们最需要什么,是怎样的心情,怎么可以呢?一个陷入困境的人在期望什么,谁都不知道,所以我们才得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哪。”
我仿佛听到了一段再熟悉不过的高论似的。那么,慎太郎对于天天挨训的日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挨训说明对我抱有希望。要是不挨训了的话,我就得走人了。我每天都在努力工作。”
他非常积极向上,但是一说到在对待遗属等方面自己是不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时,慎太郎回答“觉得没有自信”。
“刚开始的时候要学的东西太多,所以光想着挨训的事情,就忘了其他的。当我想要处处考虑周全时,结果又忘了让我做的事。有时候让我去仓库拿东西,如果我只是把那个东西拿来的话,就会被骂:‘慎太郎!你应该顺便把别的事也办了呀!’”
但是,慎太郎认为利惠说的话确实在理。有一天,从市政府领取死亡证明回来的慎太郎被利惠叫了去,劈头责问:“慎太郎,这是份什么文件?”
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呢?正在他紧张地琢磨的时候,利惠指了指死亡证明的备注栏。栏里有一个用铅笔随手写的电话号码,这是慎太郎写的。
“呀。”慎太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是已经晚了。
“这份文件是××先生人生的最后一份文件了。××先生已经无法在这个世间再办理文件了,你怎么能在这么重要的文件上乱写字呢!”
慎太郎虽然遭到当头棒喝,却也很受触动。
“她说的这一点,我想都没想过……但是,当被她狠狠训斥的时候,我感慨地想:‘对呀,应该想到这一点的啊。’总经理竟然能够为去世的人想得这么细,我差得太远了……”
慎太郎虽然从没有提出过,但是有一段时期,他好几次想离开这个公司。
利惠说:“我很喜欢慎太郎,就像对我自己的儿子一样。他是出于对这项工作的使命感自愿投身进来的。他拥有非常好的父母,使他茁壮成长为一个真诚善良的好孩子,所以我才想让他尽早熟悉这里的工作。”
利幸也很担心刚来时的慎太郎。
“之所以训斥他,就是因为希望他能够早日独当一面。我不想让他觉得‘这样已经差不多了’,所以才训斥他的。如果我发现灵车上没清理干净,一定会指出来,让他再清洗一遍。很简单,去世的人也不想被脏兮兮的灵车运走嘛。”
听机场方面的人说,殡葬公司里也有一些不讲职业道德的人。要从事灵柩运送业务必须获得国土交通省的批准,但是有的殡葬业者居然开着玻璃上都没贴遮光膜的海狮车来运送遗体,据说还是一辆从外面能看到车里的灵柩的白牌私家车。毋庸置疑,使用除灵车以外的车为他人运送遗体是违法的。此外,如果是来机场接收多具遗体的话,他们还会租车。用租来的车运送遗体,无论是对于遗属,还是出租车的人,以及租车的顾客来说都是一种打击吧。正因为这是远离人们视野的工作,所以才考验从业者自身的道德水准。但是,人类是堕落的生物。由于面对的是不会说话的遗体,所以一旦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就会无休止地堕落下去。因此,对于员工的教育不能有丝毫的心慈手软,这就是利惠和利幸的方针。
慎太郎前几天又被训斥了,他把夹着资料的文件夹若无其事地放在灵柩上,结果被利幸严厉批评了一通。
“要是你睡觉的时候有人把东西放在你身上,你会怎么想?”
说得很对,慎太郎想,然后又开始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
慎太郎绝不会向我这种外人抱怨什么,但是,一问到他休息日怎么过,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他的内心世界。他告诉我说,他会独自一人去动物园,坐在斑马区围栏前的长椅上,呆呆地盯着斑马的黑白斑纹看很久。
“为什么看斑马呢?”
“就是觉得它们身上的黑白条纹挺漂亮的,我也喜欢长颈鹿的斑纹,我能够看很长时间。”
“那个……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不,不觉得累。”
“真的?你没想过辞职吗?”
“没有想过。但是……如果不是利幸先生找机会倾听我的烦恼,古箭先生开玩笑逗我乐的话,我可能真的干不下去。我觉得正因为干的是这种工作,所以人会很容易变得严肃,这样会很累的。”
不过,到底“有眼力见儿”的真正含义是什么,慎太郎是很长时间以后才明白的。
有一天夜里,慎太郎因为高烧和痢疾而病倒了。从清早到深夜,陆续有遗体送来,没有时间休息,体力也到了极限。慎太郎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眼看就一年了。他拖着疲倦的身体瘫倒在房间的时候,大半夜的突然响起了门铃声。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呢?他很奇怪,开门一看,只见利幸正站在昏暗的走廊里。
“你好,身体怎么样了?”
利幸大概是下班后特意过来看他的。
“你还好吧?吃点东西吧。”
利幸递过来的是超市的塑料袋。
“我走了,你注意身体啊。”
沉默寡言的利幸马上就回去了。那袋食物是担心着慎太郎的利惠和利幸商量着给他买来的。
玄关里只剩下慎太郎一个人。
他往塑料袋里一看,里面装着切成小块的蔬菜和鱼。“大概是想让我做火锅吃吧。在那么忙的时候,他还惦记着我吃饭,并特意送过来。这些食材都已经切好,只要煮熟就能吃了。”
“真是,佩服啊。”慎太郎感慨不已。
凭着青年人特有的坚强,就在我进行采访的这一段期间里,慎太郎也在不断地成熟起来。这几天又有一批新的实习生进了公司,慎太郎升格为新人指导了。而且他还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把一年前跟着前辈学到的东西教给后辈们。
“去仓库的时候,你们要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是否还有其他要干的事情……”
慎太郎对实习生们说道。
“这项工作不是什么人都做得来的,能够怀着满腔热忱进行处理的人应该是很有限的。如果心里想着让遗属们感到欣慰,这项工作就有意义,而且如果能把遗体处理得很完美,自己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英语里有“calling”(召唤、天职)这个词语,就是说,人会得到真正适合自己的职业的“召唤”的。
抱着“对遗体处理感兴趣”这一初衷进公司的慎太郎,没有因社会上的偏见而动摇,对召唤自己的事业敞开了心胸。慎太郎现在仍然不断发现自己在这里工作的意义。
一天,运来了一具在登山时遇难的青年的遗体。
据说从山上运下来的话,遗体的状态会迅速恶化。
灵柩中的遗体装在尼龙装尸袋里,尸体下半部浸泡在渗透出来的体液里,而且头盖骨凹陷,手臂骨折。
他们从灵柩中搬出了遗体。
在身体正中有一道笔直的伤口,但是,皮肤只是用捆报纸的那种绿色塑料绳胡乱缝合,伤口里进了土,衣服上蠕动着大个的蛆。
利幸和慎太郎仔细地把缝合遗体的塑料绳从皮肤上取下来,翻开皮肉,将里面的土和草,还有蛆虫等用水洗干净,进行了处理。
先把浸满防腐剂的脱脂棉贴在伤口里,再把翻着的皮肤严丝合缝地合上。
“慎太郎,你来试试?”
“是。”
这是慎太郎第一次用针缝合人的皮肤。尔赫斯会事先和遗属们签署修复遗体的书面承诺,以防和遗属之间产生无意义的纠纷。
他刺入了一针,感觉皮肤比想象中要硬。慎太郎很惊讶,人的皮肤里原来有这么多脂肪。他和利幸两人一起缝合着那条口子,伤口逐渐缝合了。
他感到仔细地缝合好一个伤口,就等于减少了一份痛苦,第二个伤口缝合了就如同消除了第二份痛苦。伤口既是逝者的痛苦,也是看到这些伤口的遗属们的痛苦。
慎太郎认为,即便是死人也需要包扎伤口。
他把肉色胶带整齐地贴在缝合痕上。
把错位的头盖骨归位,在露出骨头的地方缠上防水纱布,最后用绷带固定。
死者的脸色已经变黑,脸上也缺了一部分。用修复剂仔细地填埋伤口,塑形完成后,再用专用的粉底调整肤色。在修复眼角和嘴角时尤其要多花时间,鼻翼、眼角的皱纹,耳朵里是最容易被遗忘的部位。越是细微之处越要特别留心,这是利惠和利幸经常教导他的。
青年的面部表情眼看着逐渐柔和起来,慎太郎的表情也放松了下来。他把遗体皱起的眉头一点一点地用手指慢慢抚平,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死去的人终于呈现出了安详的神情。
躺在慎太郎臂弯中的青年,脸上仿佛露出终于回到了故乡般的表情。
最后,慎太郎正要抱起遗体转移到灵柩中去,突然听见了遗体发出了声音,像是在低语。慎太郎吓了一跳,对利幸说:
“刚才,遗体说了句话。”
“心理作用吧。”
在一旁当助手的古箭不以为然。
“可是……刚才确实……”
当他们再次抱起遗体的时候,遗体“嗤”地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声。
“果然说话了!”
利幸回答:“哦……有时候遗体是会发出声音的。”
如果防腐液没干透,或者有体液积存的话,遗体会不时发出响声。这就是说,是遗体在发出声音。对于遗属来说,这是多么令人伤感的响声啊。
“把这个塞进去。”
利幸把切成细长条的脱脂棉递给慎太郎。慎太郎用镊子夹起脱脂棉,使劲塞进遗体的鼻腔,脱脂棉越塞越深。
“还能塞,继续。”
古箭看见死者鼻子里被塞进了那么多脱脂棉,仿佛自己也感到疼一般,捏住了鼻子。遗体里面有一个黑暗的空洞。
慎太郎突然间感到悲伤。
“拿出来。”
利幸一发出指令,慎太郎就把镊子往上拉,立刻响起了刺溜刺溜的声音,一条吸饱了体液的脱脂棉出来了,它已被染成了鲜红色。
慎太郎又用新的脱脂棉堵塞住鼻孔,这是为了不让挥发出来的防腐剂伤害遗属的健康。
处理完成之后,蓝色处理车被寂静包围了。
那里面,有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宛如睡着了一般躺着。
“好了,咱们回去吧。”
把遗体安置在灵柩里之后,在他身上盖了一面他的父母为这一天准备的崭新的日本国旗。梦碎异乡的年轻人的归国之旅已经一切就绪了。慎太郎觉得他的脸色很安详。
不过,死者已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