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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父亲的房间里挂了一些他从前写的字画,画有重彩也有工笔,字有横幅也有竖款,错落有致,这是他老年大学的课后习作。

退休之后、中风之前的这五年里,父亲一直在老年大学。老年大学是一个可以赖学可以留级的地方,只要把钱按时交利落了,一年制的他可以拖到两年再毕业,两年制的他非要读到三年制,接着又在他感兴趣的各个教程里头辗转作战、流连忘返。总之,父亲在那五年内,分别选修了书法、中国画、实用中医学三大门科,似乎接下来的退休生活他要另外开始一段惊人的新生活似的。

为了跟新生活相匹配,家里也被他重新布置过。一间朝北的房间--原先是弟兄三个的卧室,像男生宿舍那样摆着双层床及面对面的书桌,随着儿子们的离去,这房子便成了储藏室--现在被重新收拾起来作为书房,一米八的大书桌,米白的大毛毡子,徽州的文房四宝,广口的大瓷花瓶,里画像模像样的插着些长短画轴……没想到,还没用上几天,现在就只能躺着看了。躺着看他曾经计划好的并只开了一点头的新生活。

每天上午,父亲都让母亲把他推到书房里,因为桌子太大,他的轮椅有些碍事儿,只好斜放着。他躺在那里,看着他的桌子,看着他桌子那些文房四宝,都是他一一精挑细选而来的,都是他用了五年的。看着看着,没中风的那一边,便像是急着要发芽、要绽开的新叶那样上下发痒;但另一边,却仍像是沉睡中的古木般完全无动于衷。

父亲尽力侧过头去,以正对着他气派的大书桌。他用仍然灵活的眼睛死死盯着宣纸和羊毫,盯着徽墨和石印,一动不动地看,接着感到自己的身体两侧--古木和新叶--开始相互流通了,握手言和了,言笑晏晏了,最终两边变得一样的匀称、有劲了。接着,父亲感到,他站了起来,真的,他现在能够站起来了,他用双脚轻轻地拍拍地面,像拍打一个梦中的婴儿。他慢慢地走近书桌,在端砚里倒上些墨引子,又续了些清水,这才捻起一块徽墨来慢慢磨研……把宣纸铺开,上下看看尺寸,虚拟着感觉一下布局……吸墨纸备好了吗?再看看红泥和那些鸡血石印章……终于,父亲现在用那只中风了的右手提起笔,他一口气写了四五条,都是在老年大学里练就的得意之作。父亲曾经刻意苦练了一些代表作,他总想象着,有一天,从前的学生来看他了,或者是慕名而来的陌生人,或者是小报记者在教师节、老人节时来采访,然后,他们会向他讨要他的代表作品--

难得糊涂。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温随天外云卷云舒。

父亲从假寐中睁开眼,吃惊地重新看看自己的右手右脚,又看看原封不动的桌子,上面被微风轻轻掀动的宣纸……

哦,又是幻觉,这右手右脚是再也不可能划拉出任何东西了,它们将永远僵硬地搁在扶手上,呈现出别扭的姿势,像另一个人的手和脚--事实上,它们现在不属于他了,属于空气、属于轮椅、属于母亲,特别是后者,每天都会用毛巾仔细地加以清洗、按摩,像在保养一件微型的红木家具。

2

母亲现在又过来了,她要把父亲推到卫生间去清洗。为了便于清洗,母亲另外加钱把轮椅改成了全不锈钢的,这样就可以一直推到卫生间放到淋浴笼头下冲而不必担心它们会生锈。

三年前,一下子从忙碌的教师生活中退出来之后,母亲好像突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她的洁癖在积蓄了漫长的五十五年之后,终于饱满地暴发了。

在属于她的两节书柜里,她把旧教科书、教案资料全部换成了各种洗涤用品。广谱消毒液、苏打粉、医用酒精、除蟥皂、油烟一喷净、洁厕灵、衣领净、碧丽珠、农药一洗净、瓜果洗涤液。所有的清洗用品们像士兵们一样警惕地高矮错落、分布有致。而在阳台上,则是一排带有编号的小水桶、塑胶手套、抹布、刷子和拖把,它们是母亲须臾不可分的左膀右臂,以帮助母亲跟她眼中无处不在的灰尘、蚊虫、油腻、农药、细菌、污秽、病毒进行长期的卓越战争。

人定胜天,在母亲的视线范围,现在一切闪闪发亮、纤尘不染,沙发脚、窗格子、门把手、床下面、马桶盖,全都干净得可以用舌头去舔。但有一样东西是母亲的心病,她简直为之心力交瘁。没错,就是父亲。

一走近父亲,母亲就会感觉到一股腐肉般的浑浊气味,她屏住气,靠近些,拭去父亲的口水,换掉下巴下面的一次性垫片,她再次嗅嗅鼻子,那可疑的味道仍然存在。她又把父亲连同轮椅一起推到卫生间,脱掉他的裤子,查看他的下身,再次冲洗他的****和****,换上清洁干燥的内裤。但没有用,那令人反胃的味儿仍然固执地徘徊在鼻翼附近。

没有办法,她不得不直面最后一块领她--父亲的右半边身体,她一开始就怀疑,那是味道的产生地。但她在替自己拖延时间,她真的不愿意接触父亲的右半边。尽管她对他的感情跟从前一样。

父亲中风的这右半边,从来都是凉凉的,硬硬的,皮肤更白一些,并带着奇怪的粘度以及意想不到的沉重,似乎一碰上就没法再移开,一移开它们就会断掉、掉到地上、跌成碎片。

为了父亲的情绪,母亲没有戴手套,虽然她一直想吐。她闭了闭眼,下决心一把握住父亲中了风的那右半边,把衣服去掉,接着用放有沐浴液的温水洗刷,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父亲昏昏睡去,口水从合不拢的嘴角像拉长的细线一般绵绵垂下……

3

父亲总在母亲的洗涤声中睡去和醒来。被清洗的那半边身子毫无知觉,温度、水、泡沫,事实上都等于空白。他口齿不清地向母亲指出这一事实,母亲摇摇头:我洗,不是为了你。

父亲怜悯地看着清洗中的母亲,她正在迅速衰老的脸,她为了避免呕吐而竭力抿住的嘴唇。他知道:母亲也生病了。也许,这缘于他的中风,他那不能动弹、失去活力、发出古怪气味的半边身子,最终诱发出了母亲潜在的洁癖。

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忧虑。几个月之后,当他们一起搬到老二家去,她怎么适应那个新空间?也许,真的应该感到庆幸,她的洁癖直到晚年才姗姗到来,否则,姜宣姜墨姜印的童年将被淹没在冰凉的流水之中……

突然进入脑海的三个儿子让父亲皱起了眉头。他常常这样,表情呆滞,似乎已半痴,其实,他心中比哪个都清楚三个孩子的想法,他心疼他们三个、也厌烦他们三个,算了,索性不管,只默不作声,与口水为伴。

他想起了那天的家庭会议,想起了儿子们与儿媳们相互影射的发言。是啊,现在看来,两个老人真是个负担,不过他不该怪他们,做父母的永远不会责怪孩子,就像做老师的永远怪不了学生。当初,进师范学校的第一天,他的老师就跟他说过:世上,没有不好的田,只有不会种田的农民;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回顾来路,三个儿子的不同质地是否跟他的家庭教育有关?

在三个儿子身上,父亲的着力点有些差异。生老大姜宣的时候,他的书生味还没有完全脱尽,儒家之道根深蒂固,一心只想把姜宣培养成个标准的读书人;到了姜墨这里,父亲开始有了安生立命、养家糊口的忧患意识,开门便要用钱,事业、家庭的双重压力使得他对姜墨的培育不再富有雅趣,倒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锻炼了姜墨的现实生存力以及……对金钱的热爱;到了姜印的少年时代,父亲在学校里的奋斗忽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上是上不去了,下也不能下了,停滞在这个教研组长的位置上累得人仰马翻,父亲这才明白:他的仕途之路,是失败了。当不了真正的官,满肚子教育改革理想都是扯淡--天天听见父亲抱怨官民等级之分、感叹晋升之路永无指望,姜印从小便立了志向:不当官,毋宁死。

种子便就这样在无意中种下了,看到头来,收获了些什么呢。看看老大,勉强混得个副主编一职,却只是个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角色,书生气过了头泛了酸,整天焉不拉叽的,举手投足明显落后于这个时代一拍;老二更是不用提了,生存能力算是强些,却又恶俗得没有救,趣味越发地往底层滑了,整天神色不定地就只是惦记着生意、钱、客人……看来看去,好像只有老三算是不太走样,在机关里正正经经地按部就班,人也有些八面玲珑的意思,说不定,哪天就发达了,全家都能跟在后面沾些光呢--做官,这真是最功利最世故的一条道了,但怎么就不能功利、不能世故呢?教师之家也没有用的……

父亲在安静的遐想中流起了口水,回忆过去、揣测来日,是他在中风之后主要的活动。他以此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法动弹的漫长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