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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单位,资历可以增值,资深科员说话的份量甚至比新上任的主任助理要重,但家庭里恰恰与之相反,年龄越小,威慑力倒越大,并且呈强烈的逆向对比。如果夫妻年龄相当,两人基本平起平坐,如果女人稍老,虽然表面声色不动,内心必定处处留意小丈夫的喜怒好恶;如果女人年轻得多,那瞧着吧,必定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更何况严晓琴比姜宣整整小八岁呢!
当初,姜宣算是中文系的才子,浑身就很有些才子的怪癖,尤其是对女人的品味上,有些古怪不入流,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曾经有一些很不错的女孩对他施以青眼,窈窕的,饱满的,纯真的,温柔的,可姜宣就是横竖“没感觉”,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似的,不是嫌这就是挑那,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四,就是在专职媒人们眼中,他也成了块难啃的硬骨头,加上曾经的文学热潮渐渐退去,谁还会肯把女儿嫁给一个学中文的、做《地方志》编辑的大龄男子?姜宣的婚姻开始成了难题,直到严晓琴这里才算修成正果。
客观地说,比起姜宣以前认识的那些姑娘们,严晓琴在容貌、气质、文凭等方面都中庸得很,但她那么年轻、单位效益又好,肯与姜宣见面,就算是给天大的面子了。姜宣仍是焉焉的,好像对婚事已完全失去了主张和决断力。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当严晓琴带着居高临下的口气严肃地问他:怎么样?想继续谈吗?姜宣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和虚弱,他身子微微摇晃了一下,无力地看看严晓琴:我听你的。
这简短的对话不仅决定了他们二人的婚事,而且决定了他们在婚姻生活中的地位。严晓琴曾经当着姜宣的面儿用炫耀的语气给女友打电话:跟他结婚,我能图什么呀,不就图个当家、图个作主、图个痛快么?告诉你,在我们家,我定下来的事情,嗳,就绝对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直到女儿姜元元出生,严晓琴才退居第二,由女儿元元说了算--但总之一条,家庭成员的地位与年龄成反比,这是一个守恒定律。
回到家中,一把手元元迎上来,用小大人的口气问:“怎么样?赢了吗?”好像父母刚才是去参加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的。
姜宣积蓄了一肚子的怨气这下找到了发泄口,冲着元元喊起来:“你怎么说话的?这是跟谁学的!市侩!”
严晓琴自然听出弦外之音,要在以往,早就一口啐上去了,市侩怎么了?当今这个社会,不市侩还能活人吗?但她今天是如愿以偿的胜利者,不想计较姜宣的态度,只顺势推推女儿:“算了,还不去看书?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别的事情,爸爸妈妈会替你安排好的……说一千道一万,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看姜宣。
元元作势拿起书本回房间,好像分秒必争的样子。姜宣看看女儿开始发育的身影,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这个元元,几乎完全承袭了严晓琴的精明之气,在学校里,不管是竞选班委还是大队委,哪怕就是个小小的护旗手,都要在严晓琴的指导下真真假假的玩弄一通心计,最终达到胜利目标,还美其名曰为“政治锻炼”。姜宣有时看不过嘀咕两句,严晓琴反倒讥讽他:行了,你窝窝囊囊的也就算了,还要元元也跟你似的!你读书多呀,你谦谦君子呀,你趣味高雅呀,有什么用?过时了……
被妻子训斥是姜宣的家常便饭,以至他已完全麻木,偶尔他也会觉得困惑,严晓琴为什么就这么喜欢高高在上、指手划脚?他的婚姻是否就像一个倾斜的担子,严晓琴那头永远高高翘起,自己这头则永远委地成泥。因为这个,他有时候甚至喜欢看电视广告,看广告里的小家庭,那里面的妻子多温顺多动人哪,像看着太阳似的看着男人……难道他这辈子,就没有一个女人肯仰着头看他,听他召唤,听他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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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宣在家里呆得有些无趣,想想还有一个漫长的下午呢,不如到单位算了。好在家里离单位很近,散个长一点的步基本也就到了。其实今天是星期天,而且《地方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加班呢?严晓琴知道姜宣到单位也只是看书,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姜宣经常这样,休息天也往单位跑,这方面,晓琴倒算宽松,反正姜宣在家里也是坐,到单位也是坐,随他去算了。
相比平常,姜宣更喜欢休息天的单位。
一整幢大楼突然都空空荡荡了,像被遗弃的古城,可处处残留着人声鼎沸的印记,办公桌上到处摊着文件、便笺或报纸,似乎每个主人都是日理万机的老总,姜宣总爱趴到他们的桌上一一细看,这些东西他一般不动,只是看,偶尔会有一些好玩的发现,比如,同事中有位看上去特别保守的老大姐,就是在她的桌子上,姜宣曾经看到过半截A4打印稿,很小的字体,内容竟然是--性爱技巧!
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留在办公桌上的东西都相当冠冕堂皇,随时可以供人参观的样子,真正有趣的东西其实在角落里--对啦,在他们桌子左下方的废纸篓里,那里面,有一切见不得人的、失去价值的、过了期限的……比如:发票、香烟盒、碎纸条儿、信封、包装纸什么的,姜宣走过去拨拉拨拉,每一个垃圾都像一段被删除的文件,在姜宣的手指下,它们被召回了,复活了,一一回溯并重现出它们的主人曾经发生过的所有细节乃至各种喜怒哀乐……啊,姜宣多么迷恋这种修复与推理的过程,他缓缓地顺着每个人的垃圾筒一一研究过去,像一个特别敬业的狗仔队,像狗仔队在研究作家张家玲和名模林志玲的垃圾袋……这是他每个星期天最为隐秘的享受。
他看到一个丰胸膏的包装袋。撕成两半的交行对账单。按摩床的宣传单页。按摩中心的过期打折券。维生素E的空盒子。没吃完的早餐--一个杂粮煎饼子--他小心地捡出来,凑近鼻子,闻了闻那微微发酸的气味……
这个见不得人的习惯,还真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最初,是每每在家里受了严晓琴的责难或唾骂,他就必定要到单位来躲一躲,但因心中憋闷,往往也坐不下,便只有四处翻弄,用他人的隐秘残迹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慢慢地,他感到了趣味无穷,像是闯入一个不为人知的新天地,他尽可以随心欲为,在翻弄中对他们的隐私进行评判与嘲弄--而次日白天,当他重新看到那些同事,看到他们依旧一本正经的言谈举止,他心里感到多么刺激多么快活啊!一来二去的,如同酒徒或烟鬼,他竟是上了瘾……这样,到而今,就算严晓琴根本没有骂他,就算风平浪静心情大好,每到周六,如同百爪挠心,他也家中总坐立不安,必要千万百计地到单位一趟,他多么惦记那些废纸篓与垃圾袋啊,那是他的秘密财富,他只有双休天才有机会去盘点盘点啊……哈哈,严晓琴一定以为他只是来看书的吧?她准以为她把自己控制得牢牢的吧!哈,她不会知道,他已经在这些垃圾里找到了他的新世界!看什么书啊,书算什么?真以为他是个书呆子吗?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得上这些被人们抛弃的垃圾,这深邃的风景,配上他足够丰沛的想象力,他可以抵达到一个无限自由的通灵之处……
突然,他看到一面化妆镜,以一个很漂亮的角度支在电脑显示屏边,这桌子的主人是个正受着扁平疣与婚姻大事双重困扰的胖姑娘--在她的纸篓里,姜宣发现过各种用了一半的皮肤软膏,发现过几张婚介所名片,报纸上剪下的划了圈的婚介信息,以及记着不同茶馆地点与时间的小便签……
这会儿,很奇怪,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趋使着他,姜宣违背了他不动桌上东西的原则,他不由自主地走近了,拿起镜子,又不由自主举起来,面对空洞洞的镜子里,他往最里面看去,他看到一张寡淡的缺乏魅力的脸……这一瞬间,他突然从期待中的兴奋中跌落下来,巨大的空虚袭击了他,他感到他整个人生就像这镜子里的脸一样,没有表情,没有乐趣,没有兴致,这生命,可以无限延长,也可立即终止……
突然,姜宣听到门口一声响,他一惊,手里的镜子掉到地上,门口的动静更大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半捂着嘴叫起来:“哟!镜子!碎了!”
他偷照别人的镜子被看到了,而这面镜子又碎了!他休息天唯一的自由空间、唯一可独自消受的乐趣给打破了给入侵了!姜宣简直气坏了,羞惭与愤怒夹在一块儿,典型的恼羞成怒,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个成语的准确含义。他用最大的音量叫起来:“谁!偷偷摸摸干什么?出来!!”
一个细长的身子从门那边露出半张脸,姜宣一看,是个脸色白白的年轻女人,非常瘦。好像不太认识,但有一点面熟,姜宣用力想了一下,应该是新招来不久的校对,叫胡兰,是个外地人,因为这个名字跟那位有名的烈士很接近,他有些印象。这个胡兰,星期天她跑来做什么?编辑都没事做,她一个校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想,脸更加黑了。
胡兰被他一叫,吓得脸都黄黄的了,嗫嚅着从门后走上前来,头都不敢抬起。脸上的头发搭拉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像电视里被打上马赛克的那些隐私叙述者。
看她这个样子,姜宣才醒悟到自己刚才的声音是太大了--这让他猛然感到一丝喜悦,原来自己也可这么爽快的发火呀!从小,在父亲的家里,被训练成一贯的温文尔雅;婚后,在严晓琴一侧,更是早就没了脾气,从不高声喧哗。在单位里,虽身为一介副主编,大小算是个官,但编辑部里老同志较多,新人往往十分气盛,他总怕得罪下属、怕失了人心,搞得工作开展困难,故人前人后总特别注意措词及语气,时间一长,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性子了,连看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样的句子都会感到不安……
哈哈,好,这个休息天真不赖,竟然百年不遇地发上一次火了!瞧胡兰那害怕的样子,她一定以为自己平常就是个很凶的人呢!真过瘾!
胡兰见姜宣沉着脸只是不作声,连忙把藏在身后的一袋什么东西挪到前面,又往姜宣面前送送:“我没干什么……就捡了点这个……在楼道的垃圾箱里……”
姜宣一看,是些饮料瓶子。哦,他感到更加不高兴了,火苗直往上冒,这个胡兰,竟然跟他一样,是来翻垃圾的!像是故意在讽刺!
“简直胡闹!这编辑部难道是大马路!谁都可以来随便翻翻!嗯?你倒说说?”姜宣感到他的火发得越来越像样子了,很有派头,很有气势,接下来是不是该拍拍桌子呢?不,最好等怒火再旺一点。
“呃,我……我……”
“你大星期天的跑到这里就为了捡几个瓶子?几个瓶子值几个钱?说给谁谁会信哪?啊?你到底是来干嘛了?”姜宣真的拍了一下桌子,声音不像他期望的那么响,手倒是比预料中的要疼得多。
“我……就住在大楼后面不远……其实星期天是来搞卫生的,正好看到有些瓶子,就捡起来了,这些瓶子……一毛五两个,扔了也挺可惜,不如去卖了……”胡兰绞着两只手,装着瓶子的塑料袋被弄得悉悉作响,她发现了,又慌忙停止绞手,手足无措地僵住不动。那种可怜巴巴的样子看了真让人……生气!她简直天生一个受气包的样子!真是的!不冲她发火冲谁呢?
“你不是校对么?搞什么卫生?不像话,传出去多难听!”尽管他仍然声色俱厉,但心里的气势却弱下去一点。一个兼职做清洁工的校对,一定有些迫不得已的背景。
“正好物业公司招人,我又住得近……就报了个兼职,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来的,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一点都不影响平时的工作,姜主编,真的,没别人知道……”胡兰显然更加不安了,有些罗里罗嗦的。
“怎么,家里困难?你爱人做什么工作?”姜宣皱皱眉,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地方志》的校对,不比日报晚报,工资很低的,一般都是退休的老师呀编辑呀做着玩玩,最近因为要出全市各行业的分册,量稍稍大了些,不知什么人举荐了一下,这个叫胡兰的才进来了。
“我没爱人。但有个孩子。”胡兰突然简洁起来,身体好像硬了一硬似的。
“哦。”姜宣有些尴尬,如此说来,他刚才这火发得有些过了?人家这也算是正常的上班工作呢!这一想,他更加不高兴起来,真是的,难得生回气发回火儿,还走偏了!
“算了算了,不说了!哪,你照干你的兼职,只要不影响校对工作,我就不干涉了。但……刚才那镜子,碎了……这玩意儿我怎么去弄……你帮我到外面买个一模一样的吧……喏,给你五十,不够的话回来再补,我在办公室等。”
胡兰一下子如逢大赦,脸色马上就回过来:“谢谢姜主编,我这就去。”她接过钱,又到地上拢起镜框及三两个碎片,以便带了做参考,突然又想起手中的饮料瓶,她偷偷看看姜宣,小心地把塑料袋往墙角靠靠,这才转身走了。
姜宣吁了一口气,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里面总是有些不踏实,那胡兰,刚才有没有看到自己翻别人的废字篓呢?要是乖巧些,应当是不会到处乱说的吧。难不成因为这件事要把她给开掉?看上去倒怪可怜的……
不知为了什么,坐了一会儿,姜宣突然动了个没有理由的念头,他四处转悠着重新翻起废字篓来--这回,他是有目标的,易拉罐、矿泉水瓶。姜宣因是副主编,他的办公室不仅跟编辑们的格格子一室相连,而且还有各个公用间的钥匙。一圈下来,竟然卓有成效,两只手都抓不满呢。奇怪,这区区几个空瓶子竟带给他类似丰收的感觉,他很高兴,一起塞到胡兰的塑料袋里,在这成果的鼓励下,他又到资料室、会客室、吸烟室、复印室去转了转,那里面,收获更多,同时,姜宣还搜罗了大量的过期报纸,拢一拢,也有十几斤呢!找根细绳子捆了,也一并放在胡兰的袋子边上。
无聊地又坐了一会儿,竟有些着急起来,这胡兰是去买镜子还是做镜子呢--人做了点好事总是希望早点看到受惠者的表情,姜宣现在就是这样,简直坐立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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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得脖子都长了,胡兰终于气喘吁吁地出现了。因为等待得太久,姜宣感到他又开始愤怒了,火苗控制不住地往上窜:“你怎么搞的,买一个破镜子要这么长时间,要是我,都能逛两趟新街口了!”
胡兰却是满脸欢喜的,把镜子往前送送:“喏,姜主编,您看,真的一模一样哩!我跑了三家店,价格都不一样,最贵的要四十二呢!还不给讲价,我这买的是最便宜的,到批发市场,才十二呢,就是没发票……喏,找钱在这里……”
姜宣没接钱,只接过镜子,尽量按照原样支到那女同事的桌上,嘴里却依旧发着余火:“一等价钱一等货,十二跟四十二怎么可能一样呢!这个时候还算什么钱,能买到就行了!真是的!瞎耽误功夫!”
胡兰没吭声,只把钱放在桌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对姜宣的责骂完全照单全收,也许,在她看来,这会儿的姜宣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
回过身,胡兰看到姜宣放在墙角的那些战利品,她又捂起嘴巴叫起来:“哟!哟!”这声音跟刚才一样,又尖又高,再次把姜宣吓了一跳。姜宣再次气得不行了,有这样表示感谢的吗:“嗳,胡兰,你叫什么?差点让我把镜子又吓得掉下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不要就放在这里好了,真是的!”“不,我要,我要。姜主编,谢谢!”胡兰忙不迭的对着姜宣鞠了一个躬,头发重新垂下来,遮住她有些涨红的脸。在头发垂下之前的那么一瞬,姜宣分别看到,她的眼睛突然地一亮,像黑暗里擦着了一眼火柴似的。“行了行了,回去吧,也不早了,我手上事情还多着呢,你别再这儿添乱了……”胡兰连忙左搂右抱地把地上的那些物件收起,估计一共也值不了几块钱,但她的欢天喜地却特别的真切。这让姜宣感到一阵不舒服,一种很奇怪的像是来自胃部的不适,甚至,连鼻子、眼睛里都发起酸来。他转开眼睛,忽然看到桌角的那几十块钱:“嗳,这找钱,你一并收着吧,给你家孩子买点零食什么的……”那胡兰却像吓住了似的,连忙让开那钱往门口退,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谢着:“这哪儿成呢?我都给您添麻烦了,还能拿什么钱……”姜宣的手伸得快挺不住了,他并没有施惠的经验,加之耐心也有限了,忍不住似的,火又蹭地冒上来:“好了,别说了别说了,快点拿走,拿了快走!几十块钱的事,你怎么就这么烦呢!”
胡兰听得他发火,只好不让了,神情惶然地收起钱,慌里慌张地走了,背影小小的,衣服旧旧的,头发有些乱。唉,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想让他发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