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痛,尽管它带给患病者各种各样具体的痛苦,但与此同时,像买一赠一似的,它也会特别奉送一些超乎寻常的敏感、灵异乃至睿智。这一点,在父亲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父亲发现,偏瘫之后,什么器官都退化了,唯独听力,很怪,比狗都灵。即使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在卧室里一动不动,但耳朵却在各个房间里飞来飞去,特别到了晚上,经过白天充足的午休和断断续续的打盹,两只耳朵像雷达似地在空中张开密密的网……
他听到左春在厨房里磕开一个鸡蛋,听到丫丫在睡梦中把关节拉长,听到姜墨每晚进家门之前在外面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接着,听到左春端上饭菜,听到姜墨吃饭时舌头在里面搅拌、牙齿相互撞击的声音,听到他吃到一半突然叹了口气搁下碗筷的声音,接着,他听到姜墨呆在卫生间,漫长的冲洗、漫长的停顿,接着又是更加漫长的冲洗,终于,他听到姜墨像个麻袋似的倒到了床上,一整夜,他再也听不到那麻袋翻身了,而在这个麻袋的边上,左春却像个烙饼似的在翻来翻去……
搬到这里有三个月了,同样的情形在每个晚上反复上演,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一个旁观者,只要一点简单的思考与推理,他就可以得出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在姜墨和左春之间,一定是有了什么问题了。
而在这个晚上,这个姜墨迟归的晚上,父亲超乎寻常的感官再一次经历了一次非凡的体验与旅程。
在姜墨归来之前,左春总会一边看电视一边等。这个晚上也同样,电视被开着,很响的声音,但奇怪,这被开着的电视似乎没有人在看--一个没有人在观看的电视,那声音是寂寞的、空洞的,几乎是一种游离物外的噪音。同时,在这电视噪音之后,还有着一种奇怪的宁静,宁静得超乎寻常。往日,这会儿,与电视噪音同时,父亲会听到左春汲着拖鞋在走来走去,被丫丫蹬开的被子掉到地上,没关严的水龙头犹豫了很久掉下一滴水。可是今天不,除了电视,什么都没有了。这古怪的寂静在黑暗的空气中被放大和传播,并抵达父亲的耳膜。父亲动动耳朵,他觉得不对,他觉得这黑色的宁静中潜伏着一头狮子,它在深沉热烈的喘息,它在酝酿暴发的前奏,而它锋利的利爪,却在四肢肥厚的肉垫中昏昏欲睡。
那么,这狮子到底是什么?
父亲把他的耳朵转来转去,像雷达在调整方向,终于,他认定,那喘息而昏睡的狮子在丫丫的房间,从父亲的经验里,那绝对不是丫丫的呼吸,那声音不是源自一个孩童,更不是源自梦中,甚或,那不是源自一个人!而是两只货真价实的狮子,这两只狮子是谁呀?
所有的推理只能指向一个方向,但,那怎么可能呢?父亲在跟自己妥协,在责怪自己,在跟自己生气--他想自己的听力其实并不那么好,并且,还有幻听症,不是吗?老了就是老了,病了就是病了,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作聪明,再说,这么迟了,老三姜印不是早就走了嘛!不过,他真的走了吗?为何没有一点印象……
在极度的困惑与无奈中,父亲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了恼怒,这恼怒让他绝望与悲哀,他知道他的生活正被各种各样的无知所包围,他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这个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不知道楼下马路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甚至不知道家里另一房间正在发生的事情。正如,他不知道:今晚脱下的鞋,明天能不能再次穿上。
在凄凉中,老人睡着了。这是第一次,他在姜墨回来之前睡着。提前到来的睡眠像巨大的阴影一样覆盖了父亲的全部疑惑。在黎明的太阳升起之后,他将全然忘记--这是记忆层面里趋吉避凶、自我保护的本能,这会保佑老人保持无知的平静。
2
在父亲进入遥远梦境的半小时之后,姜印步伐混乱地走出了大门,头脑完全一片空白。在楼下,姜印碰到了同样步伐混乱的姜墨。
姜印停下来,一边想,他的四肢应该怎么摆放,他的脸上应该怎么笑或者怎么不笑,他的嘴巴应该如何张开,然后,说些什么。这个荒诞的晚上,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姜墨了。
月光下,他站在姜墨面前,后者却完全视而不见,当他们对视,姜印吃惊地发现,姜墨浑身汗津津的,神情恍惚,眼神空洞绝望,可怕极了,甚至带着一丝死亡之气,似乎刚刚从地狱归来。
他们互相挡住了对方的路。不过,姜印现在镇定下来,公务员善于察言观色的本能又回来了,他明白他不用说话了。姜墨根本留意不到自己,姜墨本身一定出什么事儿了。
在一小段空洞的平视之后,姜墨像是突然发现了姜印似的,猛地抓住他的手,极其罗嗦地开了口:“他们睡着了没有?爸爸睡着了吧,丫丫睡着了吧,左春睡着了吧……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帮个忙,你借我两万块吧,就挪一挪,明天,最多,后天,我就还你钱……你别问我什么事儿,总之,很快就能解决的,明天,一定,明天一定得把钱借给我……”
姜墨一开口,姜印的脑子就开始转起来,这个因为犯下大错而特别灵敏聪明的三弟啊,很快捕捉到姜墨语气里的一种气息,那种见不得人的气息、像救火一样要在最小的范围内迅速遏制的恐慌!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下正正好,当一个人身陷丑闻,他还能顾及到别的丑闻么?
啊,也许仅仅是一秒钟,这微妙而珍贵的一秒钟,这秒钟之前,他还在泥淖里--如果被任一个第三者发现,他将面临下沉乃至没顶的危险;而此一秒钟之后,姜印明白:他安全了,他得救了。他忽然就轻松下来,一下子就站得稳了,手脚不再那么冰凉了。
可是,他是自己的哥哥!丑陋的喜悦之后,道德感和羞耻心又轮番登场:自己怎么能这样?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必须借这个踏板离开险境!他知道自己很不地道,可是,自我保护的本能牢牢攫住了他,他身不由己,他必须顺势尽快逃离现场。
“二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也什么都不问。明天早上九点,你跟我到银行取钱。什么还不还的,不要急,咱们兄弟,不要讲这些话……你快回家吧……”
啊,夜色重新温和起来,月光像是突然出现似的照到身上。当姜墨消失在单元格的楼梯里,姜印终于流下汗来。直到这一刻,他的关切之情才像个缺乏修养的客人那样姗姗来迟:二哥姜墨,他今天到底碰上什么事儿了?
3
左春静静地躺在丫丫身边,只占了床的一小半。从姜印走后,她就一直呆在这里,坐在姜印和她留下来的气味里。她听到姜墨进门的声音,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去迎接她的丈夫,不是因为羞愧--很奇怪,她一点都不羞愧--说老实话,是因为慵懒,因为像海水一样一波波漫上来的舒服感。她知道,她是应该一骨碌爬起来去问候一下姜墨的,然后,再去洗个澡,把姜印从身上洗掉……可是,真的,左春现在很舒服,她舍不得动。她要听任自己的身体再舒服地躺一小会儿。
左春大概算了算,她已经有九个月没有过“这事”儿了。左春知道她今天这样不对,很不对,太不对了。用白话说,这是瞎搞,用老话说,这是乱伦。可是,什么才是对呢,让她这么个热乎乎的身子一年多都没人碰一下,就是对的么?这话可能永远都说不出来,没有人会听她讲这个道理。不过,没有人听没关系,很多道理都没有人听--左春可以讲给自己听。在她的体系里,这就是最大的道理。她不会感到对不起谁,因为她得对得起自己。一个人,能对得起自己也是很不容易的。
左春决定:就这样在丫丫身边躺下去吧。一切等明天再说。
在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左春愿意这样,用合理的逃避来把事情了结。就像小时候,把大人最心爱的东西打碎了,总以为什么都完了,天都塌下来了,再也过不去了,可是,到最后,暴打一顿、嚎啕一下,不也就过去了么?左春想:我就睡,什么都不管,睡一觉,说不定也就过去了呢……
姜墨伸进头,看见左春在丫丫的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他松口气。太好了,今天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所有的人都那么配合。没有任何人迎上来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亲人们的忽视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这是他劫后余生的最好礼物。他可以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一下,重新变得干干净净、像模像样的,然后,在第二天轻描淡写地跟他们解释:手机没电了;二驾有事,继续跑了几个小时。这是很常见的事。谁也不会疑心他。
在收拾自己之前,姜墨忽然很想再见见父亲。他知道父亲睡着了,在半身的麻木中无知无觉。他仍然想到父亲的房间呆一会儿。
姜墨走进父亲的房间。这房间很拥挤,堆着他们从老房子带来的一些旧家什。父亲的轮椅放在床角,不锈钢的扶手因为长期的抚摩和使用变得非常光洁,在幽蓝黯淡的夜色中,轮椅在闪着光,像是某种神秘的器械。
姜墨在床前找了个空些的地方,他跪了下来。
姜墨跪坐在黑乎乎的阴影里,他开始说他最近以来的生活和经历。他不知道为什么跪--没有人会看见,也不知道为什么说--没有人能听见。姜墨平常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说话,这应是他的第一次讲演,同时也是最后一次。
姜墨决心跟熟睡中的父亲彻底谈个透。从小到大,因为成绩、因为工作,因为婚姻,他感到父亲从来都是忽视他的,瞧不上他的,恨他不争气的。表面上,姜墨也是顺从的消极的,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全部失败,可是谁知道呢,他其实努力得比谁都辛苦!尝试来尝试去,姜墨最终决定瞄准吃苦耐劳这条道,认为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也是最适合他的法子,他可以凭此在三兄弟里安身立命。可是,谁又知道呢,安安心心地苦钱竟也这么磕磕绊绊的!六年的货车司机加九年的出租车司机,这么些年,他方向盘下开的车都可以绕地球一大圈了吧,可是又如何呢?到头来他落下了什么?难道那阳痿便是上帝对于他全部年月的回报!
姜墨终于跟父亲谈到了他身体上的障碍,是啊,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其实还是可以对生活心平气和的,他没有想要那么多,只要平平常常一天天过下去就成,可是,他怎么能对生活心平气和呢……于是姜墨谈到他跟左春之间的那个问题,谈到他百般无奈的求药之路,那么多面目各异的曲折经历,姜墨像个天生的纪录片导演一样,又给睡眠中的父亲重新回放了一遍,真是很精彩呀,连叙述中的姜墨自己都要发笑了……当然,最值得发笑的是刚刚过去的小半天,姜墨详细回顾了他在厕所里发现的那张传单,僻偏村庄的那幢小楼房,“祖传秘方”的粉墨登场,直到他的全军覆没,以及将要失去的两万元钱。这两万元钱,他不能跟左春要,更不能跟你父亲要,他得自己慢慢想办法。
……说到两万元钱。姜墨想到了姜印,他在楼梯口碰到的姜印,慷慨的好弟弟,是这个三弟在危急之中答应拉他一把。不过,不过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要求不加思索、不加拷问地答应了,好像迫不及待地、专门就等着给他钱似的,这不太像三弟的性格……显然,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对,但姜墨没有往下深想,对一个帮了自己大忙的人,他当然不能去追究细节,就是他刚刚杀了人,姜墨也不应当去追究,不是吗?
姜墨看看父亲,停了一会儿,他在考虑下面的谈话,下面才是他跪到父亲面前的最终目的:他想把一个决定告诉梦中的父亲。
--明天,把两万块钱送去,把驾照、营运证拿来之后,他将直接把车开到公司,把营运证交掉,接着,他再到机动车交易市场,把这陪伴了他九年的富康车给卖掉。是的,姜墨今晚想告诉父亲:他不想再跑出租了。他不想再对生活做任何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