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死水(中小学生必读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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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后记(2)

“在闻一多笔下的死首先是种生命的完成,带有目的论的意义……闻一多实际上不把死看成生命的简单消失,而看成是种类似的转生,另一种价值的实现。在闻一多笔下,个体生命的死甚至是壮烈的,是一种生命的最佳完成,最佳归宿。”这种宗教信仰般虔诚的生命美的追求,始终是闻一多内心深处最真诚的理念。

《奇迹》正是他追寻这种生命境界的表白,所以,他相信“罡风吹不熄灵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让雷来劈,火山来烧,地狱来扑,期待奇迹的来临。闻一多心目中的奇迹,就是“一个明白的字”……“整个的正面的美”,就是“一刹那的永恒……最浑圆的和平”,就是“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艺术家心目中圣洁的美的女神。

从《西岸》到《红烛》到《奇迹》,从致吴景超的信到致闻家驷、梁实秋的信,从《美司斯宣言》到《纪念三月十八》到《最后的讲演》,人们可以清晰地找到一条思想的线索与脉络。

艺术与人生的双重变奏

《文艺与爱国》是闻一多1926年的一篇着名论文的标题,这是五四精神启蒙与救亡两大主题的延续,其实也始终是他生命中两大主题。个体意识与群体意识、艺术与政治、为艺术与为人生、唯美主义、民族主义等等,历来是艺术家们困惑难解的命题。

综观闻一多的一生,正是这两大主题的双重变奏。他力图在这复杂交错的矛盾冲突中,寻求平衡统一,寻找结合点,以更加超越的美的追求协调发展而达到升华。

闻一多曾在自传中说:“物有所适,性有所近,必欲强物以悖性,几何不至抑郁而发狂疾哉?” “宁能牺牲生命也不肯违逆个性”。但同时他又具有群体意识和历史责任感,早在《名誉谈》中,他就强调人的行为要“有益于人群”,而“一切独善其身之说,皆斯世之蟊贼也”。因此,爱国主义和民族意识是他贯穿始终的基本价值观与核心信念。五四时期他给父母亲的信是最生动最真切的体现:

男在此为国作事,非为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养育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今遇此事,犹不能牺牲,岂足以谈爱国?今日无人作爱国之事,亦无人出爱国之言,相习成风,至不知爱国为何物,有人稍言爱国,必私相惊异,以为不落实与狂妄,岂不可悲!当知二十世纪之少年当有二十世纪人之思想,即爱国思想也。

在个性解放、张扬自我的五四精神熏陶下,闻一多在艺术美的追求中也明确宣布“艺术的最高目的是要达到纯形(pure form)的境地”,宣称“文学本出于至性至情”,“我主张的是纯艺术的艺术”,认为理性铸成的成见是艺术的致命伤,诗人只是一张留声机的片子,钢针一碰着他就响。主张作诗要“戴着脚镣跳舞”等等。由此,他礼赞庄子,热爱济慈,准备撰文评价塞尚。总之,闻一多追求艺术美、形式美确实到了痴迷的程度。二十年代任教于北平国立艺专,他把寓所的内墙完全以黑纸装裱,再用金色画出汉画像图案作为四周墙眉,而壁龛****放着乳白色的米罗维纳斯。这独特神秘的艺术构思、诗意的设计、浪漫的情调,使徐志摩等新月派追求美的诗友们也惊讶赞叹不已。

但是同时正是这位“唯美主义者”,在“三·一八”惨案发生之后,发表了着名的《文艺与爱国--纪念三月十八》。他引德林克瓦特的话说:“爱国精神在文学里,可以说是与四季之无穷感兴,与美的逝灭,与死的逼近,与对妇人的爱,是一种同等重要的题目。爱国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原来是一种精神的两种表现。”这里,他把文艺与爱国统一起来,统一在“一种精神”里,而这种精神,正是“美”,正是美真善统一、升华后的大美、至美与崇高。于是,他在主张“纯艺术的艺术”的同时,又紧跟着说:“但是相信了纯艺术主义不是叫我们作个egoist。”于是,他才会在宁静温馨闲适的静夜里写出《心跳》这样的诗:“静夜!我不能,我不能受你的贿赂。/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泥沙,/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于是,在烽火抗战的特殊年代,他提出“非常时期,公园里也要架大炮”,他大声赞扬田间是擂鼓的诗人,他由礼赞庄子而歌颂屈原。他把文艺与爱国、为艺术与为人生统一起来,协调起来,超越为一种审美的精神境界,一种“诗意的栖居”的人生境界的双重变奏。

时代之子 五四精神的产儿

闻一多出生于1899年,十九世纪最后一年,其四十七岁的年华正是二十世纪世界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国家社会动荡转型、中西之争、新旧冲突、各种社会思潮激烈碰撞之时。闻一多的故乡湖北浠水,属楚骚文化古风浓厚影响之下,又地处武汉附近、伟大的母亲河--长江左岸。从康梁变法、辛亥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都曾首先在这里产生重大影响。闻一多出生于当地名门望族,是文天祥的一支家族避难湖北,改“文”为“闻”世传至今,有比较丰厚的诗书文化传统。

闻氏家族特别重视文化教育道德传统,家中专门建有书房“绵葛斋”,收藏众多书籍字画。设有名师私塾,但受维新运动新思潮影响,除了传授传统文化,也讲一些新学观念、科学常识。此时甚至已能接触到《东方杂志》、《新民丛报》之类的刊物。闻一多特别喜爱梁启超的文章,他的长兄曾回忆说:“汝幼好读梁任公文字,此乃汝认识政治之发轫”。对特别内向而好学的闻一多,他的祖父每天晚上特别为他讲读《汉书》等古籍和名人逸士、忠臣豪杰的故事。于是,正像他在杜甫传中所写:“他的思想成熟得特别早,一半固由于天赋,一半大概也是孤僻的书斋生活酿成的。在书斋里,他自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是时间拼成的:沿着时间的航线,上下三四千年,来往的飞翔,他沿路看见的圣贤、豪杰、忠臣、孝子、骚人、逸士都是魁梧奇伟、温馨凄艳的灵魂。久而久之,他觉得那些庄严灿烂的姓名,和生人一般的实在,而且渐渐活现起来了,于是他看见古人行动的姿态,听得到古人歌哭的声音,甚至他们还和他揖让周旋、上下议论;他成了他们其间的一员。”这正是闻一多的自身写照。童年的闻一多一面熏陶在华夏文化的浸润之中,又同时接受新思潮朦胧的影响,成为他最初的人生启蒙。

1912年,少年闻一多进入清华学堂,直到1922年,前后十年在这里进一步接受了中西基础文化的教育。清华功课繁重,但闻一多仍在课余、假期研读了大量国学书籍、古诗,写了大批诗歌、论文、笔记,如《二月庐漫记》、《真我集》、《古瓦集》等等。留学美国三年,除深造美术、研修了西方艺术文论历史、奠定艺术造型基本功之外,他又自学选修英美诗歌的课程,接触美国友人与社会,获得了西方文化的熏陶。于是,经历了五四新文化的洗礼,以《美司斯宣言》为标志,确立了追寻至美的人生理想,奠定了人生道路的基础,也促成了其人格精神的基本定型。

“如果说幼年的闻一多是维新运动的直接受益者,少年闻一多是辛亥革命的亲眼见证人,那么,青年闻一多不仅积极投身参加了五四的爱国政治运动,新文化意义上的五四更是直接而深刻地影响和塑造了他的基本价值标准和整体文化取向。”

“中外古今,东西南北”八个字,可以大致形容铸就闻一多艺术、学术成就和人格精神的文化根基。他既有现代文化的基本素养,又有深厚的国学功底;他熟悉东方中国的文化底蕴,又接受了西方文化的观念方法;他接受了北方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和关心时事、积极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格要求,又痴情于南方楚骚文化包融的道家洒脱不羁、激越求真的浪漫气质。

闻一多确是时代之子,是五四精神的产儿。

作为艺术家和诗人,闻一多一生在追求美。他有真诚纯情的心胸、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性。注重感情,重悟性,有极强的形象思维、创造思维的素质。

作为学者,闻一多一生在追求真。“翻过来倒过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有极强的逻辑思维,多向、逆向思维,理智解析的素养。

作为民主斗士,闻一多一生在追求善。他有崇高的理想追求,有鲜明的原则、坚强的意志和高度的热情与勇气。“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闻一多用画笔表现美,用诗句歌唱美,用文字赏析美,更用生命追求美、创造美。他以热血和生命铸造了一种至真、至纯、至美的生命形象,创造了一种醇美的精神境界,实现了一种审美的人生。言论和行动完全一致,画品、文品、人品高度统一。

由画家而诗人,由学者而战士,他义无反顾,献身真理,会通中西,融合古今,独立思考,开拓创新。从追求真美起步,到为美的理想献身,他在风霜刀剑中身体力行,刀犁笔耕四十七年,终于塑造了独立不阿、刚毅纯真的人格,实现了对美的追求与创造,用热血和生命谱写了一首悲怆壮美、可歌可泣的生命史诗。

“诗人、学者、战士和美术家的闻一多先生是一位全面意义上的哲人。他所走过的道路,是这样一条光辉的路:从艺术到人生,循着内在的逻辑,逐步达到实现人的价值--人的‘整个的美,正面的美’。从美学的角度来看闻一多的人生,那么,这就是一种光辉的人生的美。他是把他所从事的艺术与人生都当作美来追求,而这种追求的实质在他的灵魂中前后是一样的。《奇迹》这三十岁的宣言中,可以看到他早已为四十七岁的壮烈冲刺发出誓言。他对美的追求决不是什么“唯美”的艺术自赏,而是真正舍生忘死的人生斗争的追求,他以实际战斗完成了生命的诗,以人生本身实现了他所追求的‘整个的美’、‘正面的美’。从艺术到人生,世上的艺术家有几人能像闻先生这样达到实现美的最崇高的境界?”

“马克思说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或者说自然的人化,这里包括人本身的自然人化。因此可以说,人完全成为人之时,也就是美充分显现之时。而人化过程,也就是人的解放过程。人的解放过程包括人由自然的人进而为社会的人再进而为审美的人。对艺术的追求,对美的追求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作为伟大爱国民主战士的闻一多,和作为杰出诗人学者的闻一多结合起来,正体现了这种对社会解放和对美的解放追求的一致性。他以他的生命贡献给了民族解放、人的解放、美的解放的伟大事业,他永远必将是伟大的、不朽的!”

闻一多生于世纪之交,滋养于中华古楚大地,沐浴于欧风美雨之中,正处在中西文化古今传统猛烈碰撞之时。他站在时代的前沿,怀着振兴中华的使命感,集多种品格、多种才华于一身,思考,探索,追求,创造,为他心爱的祖国人民留下了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

闻一多,穿一身灰白长衫,踏一双圆口布鞋,他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公民,却也是一位彻底实现了人的尊严与价值,名字可以列入现代中国文化巨人序列的“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