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动情说道:“别人对青阳的恩情实乃因仇因恨而有之,公子对青阳却有再生之恩。别人的恩情,青阳或可勤修苦行以期拔济之、报答之,公子本是大福大慧之人,青阳只怕当真没有报答之日了。”
光波翼微笑道:“岂敢,岂敢,在下不过一蠢物,还望青阳师傅早日得道,早来度我出苦海。”
青阳也被他逗得一笑。
光波翼便欲帮青阳取下树上的白练,青阳却道:“不必了,昔日的青阳已吊死在那里了,如今的青阳再无牵挂,还要这条子挂碍做什么?”
光波翼亦为之颔首,遂与青阳偕行而去。
之前因为光波翼欲回幽兰谷刺杀坚地,故而未答应与黑绳三同回长安,黑绳三便于五勇门群盗落网之后数日,独自启程回京去了。
进宫面君,僖宗褒奖黑绳三一番,徐太后亦亲自召见黑绳三。徐太后久病宫中,一年来从不愿见人,因上次黑绳三于端午节马球大会上救过徐太后,其后徐太后得知此事,便一直想见见这位救驾功臣,却并不知晓黑绳三的忍者身份,只道他是西川一名职位不高的武官而已。见过黑绳三之后,太后对其甚为喜爱,便令僖宗为黑绳三授勋为正六品骁骑尉,赏赐了许多钱物,并令其暂留京城待命。
黑绳三暂居李义南府中,孙遇得悉之后,遂来相见,久别重聚,三人均甚欢喜,每日常在一处吃酒聊天。
李义南知黑绳三心中必定想念陆燕儿,便进宫面见僖宗,试图代陆燕儿告假几日,接她出宫与黑绳三团聚。不料僖宗毫不客气地驳回李义南的请求,只说眼下长公主愈来愈离不开陆燕儿,并说燕儿姑娘在宫中一切均好,请李义南夫妇放心。
李义南无奈,只得回府如实告知黑绳三。黑绳三表面上虽不在意,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李义南自己心中亦老大疑惑,近半年来,僖宗竟从未准许李义南夫妇见过陆燕儿一面,却时常赏赐李义南珍宝财物。
这一日午后,黑绳三假称外出有事,却偷偷飞身进了大明宫,寻到珠镜殿侧院。心上人已近在咫尺,思念之情竟愈加炽烈。
陆燕儿正坐在镜前,一名宫女边为其梳头边与其说笑,只听那宫女说道:“姐姐这般美貌雅致,我若是个男子也会被姐姐迷得神魂颠倒。”
“月儿,休得胡说。”陆燕儿轻轻打了一下月儿的手背。
月儿又嘻嘻笑道:“姐姐有所不知,皇上昨夜……”
未及她说完,陆燕儿娇呵道:“月儿!你再说,我可当真生气了。”
月儿一吐舌头,不敢再多嘴,为陆燕儿插好头饰,问道:“姐姐今日想用什么香?”
陆燕儿心不在焉道:“随便吧。”眼中竟透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月儿打开一个三寸余长、两指宽的长方形小银盒,用一个指甲大的小勺舀了一勺淡红色粉末,轻轻洒在陆燕儿的衣领、袖口等处,随后说道:“姐姐,都好了。你先歇歇,我去看看珠姐姐她们。”说罢又是噗嗤一笑,轻巧地转身出门去了。
陆燕儿对镜发呆,忽听身后有人轻唤“燕儿”。陆燕儿忙回头来看,却见房中站着一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黑绳三么!
陆燕儿腾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之色,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轻轻叫道:“黑绳哥……”眶中泪水已蠢蠢欲出。
黑绳三正欲上前,忽听院中有人叫道:“来了!”
陆燕儿下意识地低头去弄衣裙,却见自己穿着光艳撩人,不禁大窘,红着脸低声道:“黒绳哥,皇上很快就要来这儿听琴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快些走吧,明日午后再来相见。”
黑绳三默然看着陆燕儿,并未动身。陆燕儿欲言又止,与黑绳三对望了片刻,见他眼中游弋着一丝异样光芒,一时也分不清内中夹杂着多少情感与心绪。陆燕儿正要开口,忽然眼前黑影闪过,黑绳三已然不见了踪影。
不大工夫,僖宗果然进了侧院,将一干随从尽数留在院外,只带了一名贴身宫监进到陆燕儿房内。
房中时而传出笑语欢声,时而传出美妙琴曲。天色将晚,那名贴身宫监出来传膳。晚膳过后,仍不见僖宗出门,直至夜深,那名宫监也退出屋外,屋内熄灯无声。
珠镜殿东南屋檐之下,黑绳三如寒鸦一般藏身于此,从午后直至深夜,侧院中的动静尽收眼耳。时值冬月,黑绳三虽然身上不觉寒冷,心中却已如这冬夜里的太液池水一般冰寒。
次日午后,黑绳三又潜到禁苑之中。向西南而望,便是大明宫高高的宫墙,宫墙之后不远处,便是珠镜殿侧院所在。
黑绳三靠坐在一颗大树枝桠上,呆呆出神,眼前似乎又现出陆燕儿月下起舞的身影,百媚千娇,回眸一笑,却又化作昨日宫中的模样。陆燕儿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黑绳哥,我自幼善舞,却从未示人,今日燕儿想为你而舞,可否请黑绳哥为燕儿吹箫?”
黑绳三手抚长箫,好似在抚摩一颗痛裂的伤心。昨日的燕儿如此美艳,穿着那身衣裙起舞一定更美。有诗云:
女儿未改旧容颜,新襦新裙新罗衫。昨夜长袖风犹在,今宵蛮腰为谁转?
眼看日头由南而西,由西而没,黑绳三终究没有越过那道宫墙。
回到李义南府中,天色早已黑透。李义南匆匆过来说道:“贤弟,你到哪里去了?你走后不久宫里便来人了,皇太后要召见你,谁想你现在才回来。我请那宫监转奏太后,说你明日一早便进宫见驾。”
黑绳三勉强笑了笑,与李义南应酬几句,推说自己在外吃过了晚饭,便早早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黑绳三奉诏进宫,徐太后见了他颇为高兴,却只是同他聊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问问黑绳三的家业、父母、兄弟、仕途等琐事,黑绳三只得胡乱编了一通,不敢透露半句真话。
徐太后问道:“黑爱卿,可否娶了妻室?”原来她一直以为黑绳三姓黑。
黑绳三据实回道:“微臣尚未婚配。”
徐太后闻言微微一笑,道:“我听皇上说,黑爱卿身负绝世武功,如今匪患猖獗,朝廷正当用人之际,哀家有心举荐爱卿往军中效力,以图早日建功显身,爱卿可否愿意?”
黑绳三道:“报效朝廷,为皇上尽忠,乃微臣本分。皇上与太后但有差遣,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太后喜道:“如此甚好。黑爱卿,你可知哀家为何如此器重你?”
黑绳三作礼道:“微臣愚鲁,请太后明示。”
太后缓缓说道:“先帝共有八子、九女,这九位公主已有三位早薨,余下六位有四位已经出嫁,眼下宫里就只剩下仁寿、遂宁两位公主。遂宁公主年纪尚幼,仁寿公主却已年满十六,乃哀家所生。哀家一向多病,自知来日无多,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仁寿公主的婚事。想那公卿望族中的子弟虽众,成器的却是不多,久居豪门,多半娇生惯养,纵然将门之子,亦多动不得真刀真枪。我这位女儿却又偏偏喜爱舞刀弄枪,蹴鞠、马球、剑槊、弓矢,无一不好,无一不精,对那些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却毫不上心。哀家每每跟她谈起终身大事,她便说,要嫁便嫁一位武功盖世的真英雄,否则宁愿老死于宫中。”
黑绳三此时心中已明白大半,原来太后想招自己做驸马,遂问道:“微臣听说,长公主喜好古琴,故而将李义南李将军的表妹留在宫中教琴,不知可即是仁寿公主?”
太后道:“正是她。不过她哪里喜好什么古琴,倒是皇上痴迷于此。”说罢又上下端详了黑绳三一番,见他身材修长,面白如玉,两鬓乌丝飘垂,甚是英俊倜傥,不觉越看越爱,续道:“哀家见黑爱卿一表人材,武艺又高,倒是做驸马的理想人选,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黑绳三听徐太后说仁寿公主并非爱琴,却是僖宗自己假托长公主之名,留陆燕儿在宫中,又想起前日宫中那一幕,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搐痛,黯然答道:“臣出身卑微,武功实也平平,为人又复粗鄙,如何配得上公主万金之尊?”
太后哂笑道:“爱卿何必过谦,所谓英雄不问出身,想要富贵还不容易?有哀家举荐,短则数月,长不过三、二年,还怕你做不到一位大将军?”
黑绳三推说道:“太后好意,微臣岂敢不领。只是婚姻大事,微臣不敢擅自做主,须得问过父母大人方可。”
太后点头道:“这个容易,你可修书一封,向父母禀明此事。仁寿公主虽有些顽皮,却是一位知书达礼、端庄秀丽的好姑娘,何况她身为长公主,乃当今皇上的亲妹妹,你父母应无反对之理。”
黑绳三无奈,既然无法当面拒绝太后,便只得暂且应承下来,日后再图推脱之计。
被徐太后留在宫中用过午饭,黑绳三回到李府,李义南问起太后为何事召见,黑绳三便据实相告。李义南听罢亦大感为难,忙命人去孙遇府中请孙遇过来一同商议。
孙遇道:“如今看来,黒绳贤弟唯有亲自去向皇上陈明利害,贤弟若是做了驸马,忍者身份早晚会暴露,此事一旦在朝中传开,后患无穷,想必皇上也能明白此理,自会想办法力劝太后转变心意。”
大家均觉孙遇所言不错,李义南便与黑绳三一道,立即进宫面君。谁知僖宗并不在惯常所居的紫兰殿中,守门宫监亦不说明僖宗去了何处,黑绳三心中却已明了,僖宗必是又去了珠镜殿侧院。
二人从宫城出来,李义南安慰黑绳三不必着急,明日一早可再来见驾,不料黑绳三却道:“见与不见都不打紧,一切随缘吧。”
李义南忙道:“贤弟不必灰心,愚兄一定尽力帮助贤弟劝说皇上,否则非但贤弟一人难过,咱们也无法向燕儿姑娘交待。”
黑绳三哂笑一声道:“在下与陆姑娘非亲非故,为何要向她交待?”
李义南闻言一怔,问道:“贤弟何出此言?任谁都知道,贤弟与燕儿姑娘相知相许,只可惜你一直公事缠身,否则早些与燕儿姑娘完婚,也不至于惹出这些岔头。”
黑绳三道:“我与陆姑娘相识未久,亦谈不上相知,只怕是大家均有些误会。”
李义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再问,黑绳三却笑道:“兄长不必太过担心,明日我随兄长进宫见驾,成与不成亦不必放在心上。今日正好异之兄也在,我陪两位兄长好好吃一回酒,咱们一醉方休。”
黑绳三一向不喜饮酒,如此一来,李义南愈加不明就里。
次日酒醒,日已高照,二人顾不上吃早饭,李义南便拉着黑绳三匆匆进宫见驾。
僖宗见了二人,似乎颇为高兴,未及黑绳三启齿,便说道:“昨日太后对朕说,想招黒绳爱卿做驸马,朕也正有此意。太后还向朕举荐爱卿往军中效力。上个月朕刚刚将高骈调为淮南节度使,充盐铁转运使,希望他能够全力以赴讨剿反贼。原泾原节度使周宝现为镇海节度使。朕现在便诏你为骑都尉,再让田大人举荐你去周宝那里作都虞侯,辅佐周宝一同协助高骈讨贼。爱卿回去休整几日,尽快启程赴任。朕希望爱卿早日立功回朝,迎娶仁寿公主。”
黑绳三与李义南闻言均吃惊不小,黑绳三遂向僖宗告罪,将忍者不便成为皇戚之理陈述一番,僖宗听罢笑道:“爱卿不必担心,朕早已想过此事。今日朕便赐你姓名,今后你不可再向人提起原来的姓名,亦不可在人前施展忍术。”
二人闻言同时叫了声“皇上”,僖宗摆手道:“两位爱卿不必多言,让朕想想,赐与爱卿什么姓氏为好。”
黑绳三见僖宗心意已决,只得暗自苦笑一声,禀道:“臣斗胆请求皇上赐臣姓墨,名省。”
“墨省……”僖宗念道,“爱卿为何想要这个名字?”
黑绳三回道:“臣姓氏中本有一黑字,墨者,不忘本也。省者,臣愿三省己身,不负圣上垂爱之恩。”
“也好。”僖宗点头道:“朕便准你此奏,从今往后,爱卿便叫做墨省。朕再赐你表字承恩。”
黑绳三叩首谢恩,僖宗令其平身,道:“墨爱卿此去赴任,还有何需要,可对朕讲。”
黑绳三道:“臣想明日一早便启程,恳请皇上让田大人尽快将书信写就,臣也好带信上路。”
“哦?”僖宗诧道:“爱卿为何如此心急?”
黑绳三道:“臣报君、报国心切。”
僖宗哈哈笑道:“爱卿该不会是等不及要做驸马吧?也好,我这便命人去传田大人来。”
回到府中,孙遇已等了二人大半日。李义南一见孙遇便叹气道:“我今日是彻底糊涂了,不但被皇上搞得晕头转向,更被黑绳贤弟——唉!被这个墨贤弟弄得摸不清头尾。”
孙遇忙问发生了何事,听罢李义南所讲,孙遇半晌无语,李义南再也沉不住气,起身问道:“你们两个为何都不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遇将李义南拉回椅子上,说道:“太后那边姑且不必论,皇上如此执意招黑绳贤弟做长公主的驸马,只怕并非简单之举。”
“有何不简单?”李义南问道。
孙遇欲言又止,略一沉吟道:“眼下尚不好说,姑且观望之。”又对黑绳三说道:“黑绳贤弟,你是不是见过燕儿姑娘了?”
李义南闻言也看向黑绳三,黑绳三却只嗤笑一声,并不作答。
孙遇又道:“贤弟……”话未出口,黑绳三起身抢道:“小弟明日便启程了,两位兄长不为我把酒践行么?上次咱们在青龙坊曲江畔上那家酒楼话别,今日咱们何不再去那里吃个痛快?”说罢拉着二人便向门外走去。
当晚,三人相互搀扶着回到李义南府中。孙、李二人倒头大睡,黑绳三房中却传出悠悠箫声,呜呜咽咽,夜深方休。
次日清晨,黑绳三早早起身,向孙、李二人辞行,二人酒意尚在,一见黑绳三均大吃一惊。只见黑绳三两眼通红,似乎彻夜未眠,更奇怪那两缕鬓发,一夜之间竟然变得白如雪霜,恰似两条洁白的丝绦挂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