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红着脸问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目焱道:“翼儿来了,我怎能不亲自来迎?”
光波翼忙施礼道:“晚辈光波翼,见过目长老。”
目焱道:“哎,何必叫得如此生分?我与你父亲情同手足,你至少也应该叫我……叔叔。”
光波翼道:“晚辈初见长老,还是……”
目焱微微一笑,道:“不勉强你,随便叫什么都好。”说罢盯着光波翼看了又看,直将光波翼看得老大不自在,方收回目光,随即指着那片海棠林道:“翼儿你看,这些海棠就快开花了,当年你母亲最爱这谷中的花木,海棠花开时,她便会在这林中漫步,吟诗,我与你父亲也会在海棠树下把酒闲话。一转眼已过去二十年了,如今故人不再,海棠依旧。每当看到这些海棠,我便会思念他们。”
光波翼听目焱娓娓道来,言下流露出一股浓浓的亲情与暖意,便如极亲的长辈与自己久别重逢一般,不觉更加意外,当下说道:“我父亲如果在世,仍会在此饮酒赏花。”
目焱转向花粉说道:“花粉,你先进去给我们准备酒菜,我同翼儿在这里说会儿话。”
花粉答应一声,又努嘴道:“师父真偏心,我都快一年没见过师父的正脸了,今天哥哥来,师父不但亲自到院外来迎他,还要与他同桌吃酒,叫人好生嫉妒!”
目焱笑道:“师父平日只与你最亲近,你倒来嫉妒别人。等会儿吃酒自然也少不了你,快去吧。”
花粉这才高高兴兴地跑进院中去了。
待花粉走远,目焱叹口气道:“这世上有两种仇,最为刻骨铭心,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知你心中一直记挂着报仇,不过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也不必太过心急。”
光波翼道:“自我记事时起,便听说您是我的杀父仇人。”
目焱哂笑一声道:“我还听说,我因图谋长老之位,故而杀害了你父亲。你是一个极聪明的孩子,如果相信这些鬼话,今日也不会到这罗刹谷来了。”
光波翼故意说道:“不管怎样,如今您已是北道的长老了。”
目焱笑道:“区区一个长老算什么?”
光波翼问道:“莫非您另有所谋?”
目焱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转而说道:“我知你自从离开幽兰谷之后,一直在做两件事,一为查访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一为寻访百典族传人。如今可有进展么?”
光波翼嗤笑一声道:“前辈岂非明知故问?百典湖难道不是奉前辈之命来愚弄于我么?”
目焱又微笑道:“凤舞术固然是光波族家传秘术,不过既然因缘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花粉虽然是我最亲近的弟子,我却不曾教过她半点目族忍术,并非我吝惜忍术,而是她实在不是修炼此术的根器。”
光波翼道:“我听说前辈的忍术也是血统传承,因此才无法传授给花粉吧。”
目焱摇头道:“只有目离术才是血统传承,其实我心中早已选定一人,希望他将来能够继承我的忍术。”说罢看了看光波翼,续道:“那就是翼儿你。”
光波翼奇道:“我并非目族子弟,如何能学前辈的忍术?”
目焱道:“我自有办法可令你学成,只要你愿意学。”
光波翼又问道:“前辈为何要将忍术传我?”
目焱道:“我既无子嗣,又与你父亲情同手足,故而视你如己出,不将忍术传你,又能传给何人?”
光波翼道:“晚辈不敢奢望。”
目焱笑道:“不忙,此事咱们慢慢商量。走,我先带你进去看看。”说罢引着光波翼走进院门。”
那院子分为前后两进,东西并各有一座侧院,每座院子均不甚大,只有五、七间房屋。前院是正厅及两间侍者的寮房,乃目焱平日处分公务之所。后院是书房及静室,乃目焱读书练功之所。东院为客房及厨房,并两间杂货房,目焱从不留宿他人在家中,故而这东院除了厨子做饭及存放杂物外,那客房也只偶尔用作待客的餐厅。若当真有须要留宿的贵客,也均会安排在里许之外的专门待客寓所。
带领光波翼参观了一圈,最后来到西院,这里是目焱的卧室所在,平日从不让外人进入,即使最亲近的弟子花粉,也极少踏足。
光波翼进到西院中,只见满院尽是白色的芍药花,此时盛期已过,花朵略显萎靡之态。
目焱说道:“翼儿,你好好看看这院子吧,当年你父母便是住在这里。”
光波翼见院中有正房三间,另有两间侧房,想到当年父母在此生活的情景,心中油然生出一丝酸楚。光波翼走到正房门前,上下看了看,知道这里必是父母的居处所在,转头问道:“如今这是前辈的卧室吧?”
不料目焱却指着东厢房道:“我住那里,这三间正房仍是当年你父亲在世时的样子,我从未动过,只是偶尔会到里面坐一坐,看一看。”说罢将门推开,让光波翼进去。
光波翼颇感诧异,目焱在这小院中住了十六年东厢房,难道当真是对父亲情深义重?
进到房中,只见陈设素雅整洁,与幽兰谷光波府中陈设颇为相似。中堂乃一字幅,上书“忘我”二字,正是光波勇所书。西屋为光波勇夫妇卧室,东屋为书房,房中除了书案、座椅外,便是两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卷。墙上挂着一幅“海棠执夏图”,图上题诗云:
又是一年五月中,海棠花开海棠浓。海棠林中看海棠,除却海棠总不逢。
胭丹悄染女儿面,幽香暗浸林下风。不争春光千百色,只许夏日一片红。
落款为:大中十三年初夏,芒夫画,妻恕君诗。
前文说过,芒夫乃光波勇的表字,恕君正是光波勇的妻子陈恕君。
光波翼看了半晌,方依依不舍地退了出来。
目焱微笑道:“翼儿,稍后我让人将西厢房收拾一下,你便在此多住一段日子,我有很多话,要慢慢对你说。”
光波翼道:“晚辈也正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前辈,不过这里是北道长老的居所,我还是住到别处为好。”
目焱道:“我一向是孤家寡人,无妻无子,心中一直将你当作自己儿子看待,你不必同我见外。虽然眼下你对我尚感生分,相信过些日子就好了。”
光波翼还欲推辞,目焱拉着他说道:“走,咱们先去吃饭。”
二人走到西院门口,却见花粉已站在门外,见二人出来,眉开眼笑道:“师父,酒菜都已备齐了,请您和哥哥入席吧。”原来她不敢擅自进入西院去打扰二人。
三人在东院餐厅坐好,目焱问道:“兰姨呢?为何不来一起吃饭?”
花粉答道:“兰姨说师父款待贵客,她不便参与。”
目焱道:“翼儿不是外人,今日算是家宴,快将她请来。”
花粉答应一声,忙跑出去寻兰姨。目焱告诉光波翼,兰姨名叫琴馨兰,乃琴族忍者,也是这长老府中的总管,更为特别者,她是光波翼的母亲陈恕君住在海棠山庄时的朋友。平日里常陪恕君一起说话、弹琴、解闷。
听目焱如此一说,光波翼对琴馨兰大感兴趣,极想见她一见。
不多时,花粉拉着一位中年妇人走进门来,只见那妇人一身素净打扮,模样清丽,神情温婉柔顺。
光波翼忙起身施礼,琴馨兰也忙回礼,不禁上下打量了光波翼两三番。
花粉笑问道:“兰姨,你看光波哥哥可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琴馨兰道:“光波公子的相貌酷似恕君夫人,却比夫人还要美。”
花粉说道:“想必光波伯母当年也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琴馨兰点点头道:“那是当然。”言下竟似有些无奈与失落。
光波翼听她二人说起母亲,不由得眉头微蹙,目焱在旁说道:“来来来,咱们快坐下吃饭,菜要凉了。”
席间大家话都不多,饭毕,目焱对琴馨兰说道:“兰姨,烦请你去将我院中的西厢房收拾干净,给翼儿住。”若是山庄中其他事物,目焱并不须要亲自过问,琴馨兰自会将一切打理妥当。只是这西院,乃庄中禁地,目焱只允许琴馨兰一人出入拾扫。
琴馨兰道:“知道公子要回来,我已准备了一套新被褥,这就去取来。”
目焱笑着点点头,琴馨兰在身边服侍他十几年,不但体贴入微,而且总能了解他的心思,所做皆合他心意,故而深得目焱信任依赖,渐渐已离不开这位家人般的大管家。
光波翼听琴馨兰这话,却觉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此番来到罗刹谷中,是久游归家一般,特别是这些不久前还与自己敌对之人,如今竟似自己的家人。这一切均与自己所想差距甚大,一时间令人难以接受。
目焱又对花粉道:“花粉,你带翼儿到谷中四处转转,晚饭前回来。”
花粉自然高兴,与光波翼一同向目焱施礼告辞后便步出山庄来。
出门后,光波翼问道:“兰姨是个怎样人物?”
花粉道:“兰姨为人极好,无论对谁都是温和可亲,特别对师父,照顾得无微不至。罗刹谷中人人都说她好。只是她性格有些软弱,胆子很小,有时被师父错怪,受了委屈也不分辨,只一个人默默忍受。另外,她还是姐姐的师父,姐姐自幼便跟兰姨学习琴族的忍术。”
光波翼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倒想见一见她。”
花粉道:“姐姐叫目思琴,我也不知道她何时回来。不过我却不希望哥哥见到姐姐。”
“那是为何?” 光波翼问道。
花粉道:“姐姐可是秦山之中出名的美人,又善弹琴,歌舞俱佳,哥哥若是见了她,只怕便将我忘在一旁了。”
光波翼苦笑一声道:“看来我得去找药师兄一趟。”
花粉问道:“找药师大哥作什么?”
光波翼道:“我去问问他,为何不将你体内之毒祛除干净?”
花粉这才知道光波翼在揶揄她,当下撒娇道:“哥哥好坏!不理你了!”故意将小嘴嘟起,扭过头去。
光波翼微微一笑,忽见花粉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抹起眼泪来。
光波翼莫名其妙,适才明明是在开玩笑,知道花粉也并未当真生气,为何她却忽然哭起来?遂转身走回花粉身边,正待询问,花粉蓦地扑进光波翼怀中,呜呜大哭,说道:“哥哥,我好怕,我好怕。”
光波翼忙问:“你怕什么?”
花粉哽咽道:“我怕……怕哥哥有一天会嫌弃我……离开我。”
光波翼闻言一时怔住,此时若是蓂荚在自己怀中哭诉这话,他必然会说:“我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一时也不愿离开你,也不让你离开我。”可是面对花粉,他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她。半晌,才说道:“花粉,我们永远作兄妹好不好,就像亲兄妹一般。”
花粉止住哭泣,抬头说道:“不好,我们要比亲兄妹更亲才行。”说罢故意将嘴角翘了翘,作出一丝笑容,拉起光波翼的手说道:“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光波翼随着花粉出了罗刹谷,在山中七转八转,愈走愈高,终于来到一座面西的悬崖边上。
花粉说道:“哥哥,这悬崖唤作‘试情崖’,传说如果有人真心爱一个人,只要她当着爱人的面从这崖上跳下去,不但不会受伤、摔死,更会得到爱人的真情,一生都会同爱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光波翼向悬崖下望了望,见有数百丈深,纵是高明忍者从此直落下去,也非得摔成粉身碎骨不可。当下对花粉说道:“世上总有一些美丽传说,却未必可信。一个人有没有真情,自己心里最清楚,何必要跳崖来试?”
花粉微笑道:“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从前我听了这传说也觉得荒诞不经,平白无故,谁会傻到要去跳崖呢?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什么傻事都做得出。”
光波翼心中预感不妙,不知花粉为何带他到这悬崖上来说这些话。忽然看见一只灰鹤从接近崖顶的山中飞出,便指着飞鹤道:“花粉,你看。”
却听花粉说道:“哥哥,今日你能陪我到这里来,是天意。”
光波翼回头看时,只见花粉已背对崖畔站到悬崖边缘。光波翼忙叫道:“花粉,你做什么?”话音未落,花粉已向后倒下,仰面落下崖去。光波翼不及多想,也随之跳下崖去。
光波翼头下脚上而落,以期能追上花粉,只见花粉面含微笑,眼角却分明挂着泪珠。
只落下数十丈,光波翼便赶上花粉,将她抱入怀中,此时那只灰鹤已飞到光波翼身边,光波翼将身体调直,落到灰鹤背上,那灰鹤继续向下飞落了数十丈,以缓冲二人的落势,才重新平飞起来。原来光波翼在纵身跃下时,便已施展召唤术,将那只灰鹤召来。可见其不但反应极快,御鹤术也已相当精熟。
花粉见光波翼竟然不顾安危,追随自己跳下崖来,心中惊喜至极,原来哥哥也愿意为自己跳下试情崖!随之而来则是一阵恐慌,万一自己和哥哥当真摔死在崖下,这刚刚到手的幸福岂非永远都失去了么?继之又觉释然,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相拥同死,夫复何求!
短短呼吸之间,花粉心中念头频转,一颗心正忽上忽下之时,忽然飞来一只灰鹤将二人驮起,稳稳地飞向山中,花粉不禁大为惊奇,莫非这试情崖果真如传说中一般,是老天考验人真情之处么?若非上天显灵,二人怎会被一只灰鹤救下?何况即使是御鹤族忍者,也未见他们能以一鹤承载二人。她哪里知道,光波翼非但得了御鹤族忍法真传,而且其御鹤术更已远胜其他御鹤族忍者,可令一只寻常灰鹤,便能承载数百斤之重。
灰鹤降落在试情崖南面一个山坡上,二人从鹤背上下来,光波翼说道:“花粉,你怎地如此天真?悬崖也是随便能跳的么?”
花粉却仍抱着光波翼哭道:“我不是说过,传说也未必都是骗人的么?哥哥,原来你当真肯为我跳崖!”此番却是喜极而泣,说罢,将头伏在光波翼胸前,沉浸在甜蜜之中。
光波翼一时间与她说不清,道不明,只得暂且放下这话,说道:“花粉,鹤祥云应当就在附近,咱们去看看。”
花粉抬头问道:“哥哥如何得知?”
光波翼道:“适才那灰鹤便是他的坐骑。”
花粉奇道:“灰鹤长得都是一般模样,哥哥如何认得?”
光波翼道:“其实鸟兽也与人一样,样貌各自不同,仔细辨认,便可分别明白。”话虽如此说,其实光波翼乃是修习御鹤术之时,学会了辨鹤之法,故而能够认出不同鹤儿。
二人顺着山坡向崖顶走,不多时,忽见崖顶现出两个人影来,正是鹤祥云与漆北斗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