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果然极为难行,寻到鹤野天所说的山洞时,天色早已大亮。
光波翼将挡在洞口的两块石板搬开,见那洞口只有三尺来高,不足两尺宽。进到洞内,却颇为宽敞,洞深五、六步,宽三步,可轻松挺直身体。洞里居然还有一床铺盖,一座小铁炉,及一些锅碗杯罐等物。
此时鹤野天已更加虚弱,浑身冰冷。光波翼忙将鹤野天放在褥子上,为他盖好被子,又拿起一个水罐,依照鹤野天的指点,到附近取了些泉水和木柴回来,将铁炉生起火,把泉水烧开,喂鹤野天吃下两粒五元丸,鹤野天便昏昏睡去。
光波翼自己也喝了些热水,又看看洞内那些瓶瓶罐罐,见个别小罐子里还有些各色药粉。光波翼又在炉中添了些木柴,便也在一旁盘坐调息,恢复气力。
过了将近两个时辰,鹤野天醒来,脸上已有了暖色。他让光波翼将自己扶起来,背靠洞壁而坐。
光波翼见他虽然消瘦苍老,一双眼睛却矍然有神,半睁的眼缝中透出丝丝精光。
只听鹤野天问道:“小兄弟自称光波翼,光波勇是你何人?”
光波翼答道:“是先父。”
鹤野天点头道:“难怪,不愧是英雄之后。你怎知我被那些畜生囚禁在剑峰?为何要冒险救我出来?”
光波翼便从无意中见到两鹤,之后前往武夷山寻到清虚子,又从鹤明、鹤欢口中套出鹤野天被囚地点等事一一说了。随又说道:“晚辈确有一些事情想要请问前辈,不过即非如此,晚辈得知前辈无辜蒙难,也自当尽力施救。”
鹤野天苦笑一声,道:“我教养了数十年的那些孽障,还远不如你这位素不相识的小朋友。没想到我老头子今生还有重见天日之时,此乃天意啊。”
光波翼忙请问鹤野天为何被囚,又如何落到这般境地。
鹤野天长叹一口气,慢慢道来。
原来当年懿宗皇帝召集各族忍者之时,鹤野天无意出山,便率领族中子弟隐居翠海。鹤野天自己终身未娶,故而并无子女,也无兄弟姊妹,鹤紫云等兄妹四人,乃是他的堂侄孙,自幼蒙他传授忍术。
鹤野天生性闲野,常常独自乘鹤遨游四海,不喜在族中常住。故而他只将鹤紫云与鹤青云二人的忍术传授完全,其他人的忍术则由鹤紫云代师传授,族中事务也逐渐交由鹤紫云代为打理,故而鹤紫云在族中威望颇高,大家也均知他终会继承族长之位。
后来鹤野天在天池偶遇清虚子,学会了伏火矾法,回来后便在此山洞中苦心钻研,发明了雷蒺藜和霹雳针等火器。御鹤族忍者寻常除了施放鹤顶针与召唤杂类鸟雀之外,本无其他厉害的忍术与武器,此番有了这些火器,威力自是大增。鹤野天将火器制用方法传与鹤紫云等人,也只是想令御鹤族忍术继续发扬光大而已,并不想以此参与世上纷争。不想鹤紫云却不甘于隐居生活,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此番有了威力强大的火器助威,更想出山大显身手,故而几次劝说鹤野天,率领御鹤族忍者出山,却都被鹤野天坚拒。鹤紫云表面上虽然谨遵师命,谁料狼子野心,他暗中却勾结北道漆族忍者,合谋暗算鹤野天。
两年前春天一个夜晚,鹤野天乘鹤云游归来,鹤紫云与鹤青云兄弟二人假意设宴为鹤野天接风,却在酒中下毒。鹤野天身为行忍,忍术高出那兄弟二人甚多,纵然中毒,也可支撑片刻,不会立时被毒倒,那二人也惧怕他中毒后仍可出手,故而早约了漆族忍者漆无明、漆无亮二人做帮手。
漆氏兄弟躲在暗中见鹤野天吃了毒酒,立时施展“漆天术”。此术施出,无论白日还是黑夜,方圆百步之内,天黑如漆,日月火烛等一切光亮悉皆不显,施术者自己却能睹物如常。
鹤野天黑暗之中无从出手,也无法逃脱,片刻毒发,昏倒在地。鹤紫云便割断了他的手筋、脚筋,又以哑药灌入他口中,将他囚禁在御鹤族忍者的闭关山洞——神仙洞中,令人日夜看守,不许任何人靠近。鹤紫云随后带领御鹤族忍者投靠了目焱,御鹤族正式成为北道中的一邑,鹤紫云为邑长。他又命三弟鹤祥云娶了漆无明的妹妹、漆无亮的姐姐——漆北斗为妻,便是鹤灵芝说的那个“母夜叉”。之后鹤紫云又被目焱派去黄巢身边,与林言一同组建“控鹤”,他自己则做了控鹤副军使。
起初,鹤紫云尚按时供给鹤野天饮食,并常常到洞中探望鹤野天,洋洋得意地将自己的“成就”、族中“喜事”一一向鹤野天炫耀一番,故而鹤野天得以知晓自己遇害被囚之后诸事。半年前,鹤青云忽然率人将鹤野天转移到剑峰上的深坑之中,鹤野天从此不见天日。每隔一两日,才有人从坑口投下一些干粮、水果,令他不至于饿死。
听完鹤野天所讲,光波翼心中豁然明白,原来那鹤明所说,鹤祥云的忍术多半学自鹤野天,其实是说另外一半忍术乃是学自鹤紫云,而并非百典湖。如此看来,“御鹤族忍术传承一度中断,百典湖传授御鹤族忍者忍术”一事,纯属子虚乌有的谎话。从那鹤青云与风陆机比试忍术开始,直至自己追踪御鹤族忍者到松州西南山中,见到百典湖向御鹤族忍者传授忍术,皆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大骗局!
光波翼默然无语,对“百典湖”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渺然烟灭。
短短数月之间,养育自己成人的义父变成杀父仇人,一见钟情的爱人误解自己、不辞而别,千辛万苦寻到的师父如今也已证实是个骗子。光波翼此时只觉落寞无奈,好似被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却无力推开。
鹤野天见光波翼眉头紧锁,便问他有何疑难。光波翼也不瞒他,将自己为了继承家传的追光术,到处寻找百典族传人,后来通过御鹤族忍者寻到百典湖一事说了。
鹤野天听罢,叹口气说道:“小兄弟,看来这些孽障的确是与那个自称百典湖的人设局骗你。首先,你说鹤青云驾鹤与风陆机的风行术比试,最后却不分胜负,可知鹤青云必是故意慢飞,只为了让风陆机相信他说的‘御鹤族忍术一度中断’的谎言。我御鹤族忍术从未中断过,而且鹤青云所乘灰鹤固然不济,也可每个时辰飞行一千里,怎会赢不过风陆机?其次,你从翠海口子一直追踪一名御鹤族弟子到松州西南山中,那自然也是他有意慢飞,好令你能够追得上他。”
光波翼闻言讶道:“灰鹤飞行竟有如此神速?”
鹤野天道:“若是换成白鹤,飞得更快,每个时辰可飞一千二百里,若是丹顶仙鹤,每个时辰则可飞行一千六百里。”
光波翼惊诧不已,此时方明白,为何在建州城外,旋荣很快便乘鹤追上了自己。当下黯然问道:“前辈,您老今后有何打算?”
鹤野天微微一笑,道:“小兄弟,我知你心中,此刻必然失落已极。你若换作是我,眼下想要怎样?”
光波翼略加思索,问道:“您是想找那些忤逆的弟子复仇么?”
鹤野天摇摇头,说道:“复不复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现在只想重新骑上我的仙鹤,遨游在九霄之上,沐浴霞光云涛,俯瞰山川江海,岂不快哉!只可惜我这身皮囊残缺老迈,已不中用了。”
光波翼问道:“前辈当真不恨那些害你之人么?”
鹤野天道:“我在那深坑之中已恨过了,可是后来转念一想,纵然我出去将这些孽障全都杀掉、废掉,又能如何?我过去所遭的罪并不会因此减少一分,今后所享的福更不会因此增加一分,只怕复仇之后唯有失落和不安而已。我只后悔,当初不该贪恋那伏火矾法的威力,研制成火器传与族人。如今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光波翼道:“前辈胸怀如此广大,实在令晚辈汗颜。人人皆知以德报怨之理,只是事关己身,能像前辈这般豁然者,万中无一。”
鹤野天又道:“有一件事,已藏在我心中多年,今日想要说与你听。”说罢看了看水碗,光波翼忙倒了碗水,喂他喝下。
鹤野天以低哑的气声继续说道:“四十多年前,我叔父是御鹤族族长,他自觉老迈,想要将族长的位子传给后辈。当时我和堂弟鹤锋是晚辈中忍术最为出类拔萃者,叔父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传位给谁。我本是喜好闲散之人,并无意于族长之位,鹤锋心中却将我当作对头敌手看待。有一****来寻我,提出要与我比试御鹤术,并说输者应主动放弃族长之位。起初我并未答应,他便说些刺耳的言语来激我,我被他惹恼,便答应同他比试。我二人便偷偷乘鹤飞出,先后比试飞行快慢、负重、御鹤数量、召唤术等,皆是不分上下。”
光波翼插问道:“御鹤数量与召唤术却是如何比法?”
鹤野天道:“御鹤族忍者随忍术修为不同,可同时驾御不同数量之鹤儿,最初只能驾御一鹤,逐渐便可驾御两鹤、三鹤、七鹤、十鹤乃至数十、上百只鹤等。随着忍术不断提高,不但驾御飞鹤的数量慢慢增多,遥控之里程亦逐渐增加。最初只能骑坐在鹤背上驾御之,渐渐便可遥控飞鹤,令飞鹤负载他人或物品,遥控里程从数里到数千里不等,令飞鹤负载之重量亦不等。”
光波翼心道:“原来旋荣便是乘坐御鹤族忍者遥控的飞鹤追上我的。”
鹤野天续道:“召唤术乃是依照忍术高低,可召唤不同品类之鹤。初级者只能召唤寻常灰鹤,继之可召唤白鹤,再之可召唤丹顶仙鹤。相传我的祖先,最初的御鹤忍者,晚年召唤来一只黄鹤,乘之腾空而去,不知所终。”
光波翼又问道:“前辈那时所乘是哪一种鹤呢?”
鹤野天道:“那时我与鹤锋皆驾白鹤,其实我并未使出全力与他比试,他见无法赢我,便施术来争抢控制我的白鹤,我不留神被他抢了先机,险些从鹤背上摔下,一时怒火中烧,便极力施术与之相抗,终究胜他一筹,控制了他的白鹤,让那白鹤载着他在天上翻来覆去,不想他一个闪失,从天上摔落下来,竟摔死了。”
说到此处,鹤野天长叹一声,满面愧疚之色,随又说道:“我虽是无心,但毕竟失手杀了堂弟,心中又悔又惧,不敢将此事告人,只得掩埋了鹤锋,偷偷回到翠海。大家都不知鹤锋为何突然失踪,到处寻找,终未找到。叔父便只好将族长之位传我,我心中有愧,坚辞不受,半夜乘鹤飞走,到别处山中隐居起来。两年后我回到翠海,叔父却已经过世了,临终时仍嘱咐族人,要我回来继承族长之位,他老人家既已亡故,我无法再违拗其意,只得做了族长。”
鹤野天闭目片刻,又睁眼说道:“你道那鹤锋是谁?他便是鹤紫云的亲祖父。我做了族长之后,一直于心不安,想要日后将族长之位传与鹤锋的儿子鹤虹,谁料这鹤虹委实不争气,忍术不精,人缘也不好,族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服他,而且他不到五十岁便过世了。我只好将希望寄托在他几个儿子身上,将忍术悉心传给鹤紫云与鹤青云,又让鹤紫云代我向族中子弟传授忍术,这并非是我偷懒好闲,而是希望籍此培养鹤紫云在族中的声望,好令他得以顺利继承族长之位。”
光波翼忿然道:“前辈既是无心害死堂弟鹤锋,又是他挑衅暗算在先,也可说是他咎由自取。况且前辈这些年来一直苦心培养鹤锋的后人,也算对得起他。鹤紫云兄弟如此对待前辈,当真罪不可赦。”
鹤野天笑着摇摇头道:“鹤锋固然有错,他已为之付出代价。当年我因一念嗔恨之心,害他一命,今日报在他子孙手里,也算罪有应得。可见因果不差,报应不爽,各人所作,各人自受。今日我虽身体残废,老命不久,几十年的愧悔之心却终于释然。至于鹤紫云兄弟所造下的恶业,自有他的因果,我何必再同他冤恨相报,纠缠不清呢?眼下,我尚有一个心愿未了,若能满愿,死而无憾了!”
光波翼忙问是何心愿。
鹤野天道:“我虽不恨鹤紫云兄弟,只可惜这几人心术不正,将族人引入歧途,将来只怕非但我御鹤族忍术果真会中断传承,便是我御鹤族的血脉也有覆灭之忧啊!我见小兄弟年纪轻轻,侠肝义胆,况且忍术造诣非凡,实乃万里挑一的天资。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将御鹤族忍术尽数传给你,还望你不要拒绝。”
光波翼懔然道:“前辈忍术精妙,自然令人艳羡,不过晚辈并非御鹤族人,如何敢领受御鹤族忍术?”
鹤野天道:“御鹤族忍术并非血统传承,任何人皆可修成,此乃其一。其二,所谓术者,不过为人所用之物,唯独忍术之力常有惊天动地之处,故而更应为有德者居之。否则如鹤紫云等人便是前例,纵属御鹤族人又如何?也只能败坏家族、助纣为虐罢了。所以还请小兄弟不要推辞了。”
光波翼点了点头,当下便跪在鹤野天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拜师之礼。鹤野天大为高兴,说道:“我与你情投意合,实在想做个忘年之交,不过为尊重法故,也只得受你此礼了。”
二人便在这山洞中住下,鹤野天每日白天传授光波翼御鹤族忍术,夜晚常与他说些故事旧情。鹤野天年近九旬,从前驾鹤四处云游,无所不到,阅历甚丰,令光波翼大开眼界。
光波翼趁机询问鹤野天,当年为何率领族人隐居不出,鹤野天说道:“我活了这把年纪,虽不敢说有何见识,世事却是经历得多了。会昌三年,武宗崇尚道教,听信道士赵归真等人谗言,大肆毁寺灭佛,杀害僧尼,并欲以忍者作其施暴之耳目、爪牙。忍者本是师出佛门,自然不肯做那欺师灭祖、助纣为虐之事。当时各族忍者之中,有一人被尊为‘圣忍者’,据说他精谙一切忍术,任运施为,通神入圣。”
光波翼插道:“可即是‘阿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