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深绝人迹,夜静唯水声。
江北丘上有座小亭,黑绳三负着陆燕儿踏水过江,径直来到小亭之中。
陆燕儿抱琴而坐,望见对岸城头火光点点、摇曳不定,再看那汉水粼粼,波涌月碎,不由得感伤平添,抚琴歌道:
“双燕有雄雌,照日两差池。衔花落北户,逐蝶上南枝。桂栋本曾宿,虹梁早自窥。愿得长如此,无令双燕离。”
乃是一曲《双燕离》,恸琴悲歌之下,泪珠儿早挂双颊。
直听得黑绳三锁紧了双眉,迎风背手,凝望着夜色中东逝的江水。
一曲歌罢,陆燕儿起身说道:“黑绳哥,我自幼善舞,却从未示人,今夜燕儿想为你而舞,可否请黑绳哥为燕儿吹箫?”
黑绳三回身望着陆燕儿说道:“风大夜寒,你的衣衫单薄,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燕儿说道:“我不冷,似这般与黑绳哥独处的光景又能几何?就让燕儿跳这支舞吧。”眼中犹噙着泪水。
黑绳三见陆燕儿如此说,便不再推却,右腿踡拱坐于亭栏之上,长箫悠然响起,陆燕儿随之翩翩起舞,只见她:
罗衫云轻袖如风,纤纤柳腰桃花容,酥手遮面偷回眸,委婉不知秀发松。摆莲足,扬玉臂,吁吁娇喘呵兰气。香肩斜倚旋千回,仰躯曼跳碧裙起。顾菟西移犹未歇,只盼与君长依依。
直至夜深人倦,陆燕儿方恋恋不舍地随黑绳三回城安歇。
翌日清晨,众人聚齐,独不见陆燕儿出来用早饭。大家敲了一回门仍不见动静,因担心陆燕儿出事,便推开门进去,只见陆燕儿正仰卧在榻上,犹自昏睡未醒。
孙遇来到榻前,看她面色红赤,口唇泛白,以手背触她额头,炽然烫手,回身对众人说道:“燕儿姑娘怎地忽然病得如此厉害?”
光波翼忙上前为她把脉,少顷说道:“看来燕儿姑娘是受了风寒。”
孙遇道:“原来贤弟精通医术,这便好了,贤弟快些为燕儿姑娘开个方子吧。”
光波翼摇头道:“我不过是略通医理,谈不上精通,况且燕儿姑娘这病还有点奇怪,我只怕平日鲜少为人医病,不知这方子能否开得妥帖。”
孙遇问道:“却是怎生奇怪法?”
光波翼道:“燕儿姑娘的脉,太阴浮紧,显然受了很重的风寒,然而现时已是初夏,夜间并不甚寒凉,按理症候不应如此沉重。”
众人均点头,认为有理。李义南问道:“如此当如何施治?”
光波翼道:“察其脉象应是内有忧思之伤,郁而化火,加之外感风寒湿邪,寒热两胜,表里俱实。我想开两剂应急的方子,将寒热先解了,再治她的病根。”
正谈话间,只听陆燕儿喃喃叫道:“水……”
铁幕志虽站得离床最远,却一直在关切地望着陆燕儿,听见她开口要水,忙倒了一杯水递与孙遇,孙遇半扶起陆燕儿的头,喂她喝下。
陆燕儿朦胧睁开双眼,见大家围在自己床前,便想起身,无奈挣扎一下却无半点力气,孙遇忙扶她躺好。
黑绳三此时心中难过,暗想必是昨夜在江边太久,陆燕儿为自己歌舞半宿,身倦神疲之下又受了风寒,才致如此。
陆燕儿却似看出黑绳三的心思,低声说道:“我昨夜稍觉气闷,便开了窗子睡下,想必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稍稍休息便好,大家不必为我担心。”说罢一阵咳嗽,喉间大有痰声。
孙遇转头对光波翼道:“请贤弟这便开方吧。”
光波翼点点头,走到桌前,提笔开出一方,乃是麻黄、石膏、防风、连翘、大黄等十六味药。随即又写一方,却是:
柴胡、半夏、甘草、白术、炒栀子各一钱,当归、白芍各三钱,陈皮五分,茯苓二钱。
光波翼将两方递与孙遇,道:“这第一个方子意在救急,第二个方子却是治本。”
“此话怎讲?”孙遇拿起方子端详道。
光波翼道:“这麻黄等十六味虽能将寒热泻去大半,却不能尽解。因燕儿姑娘有肝气不舒之郁。肝木郁则生火,今有外风吹袭,风火相合,其热乃炽。肝木肆风火之威,反凌于肺,肺不甘,则两相争斗,肺惧火焚,呼救肾子,故生咳嗽。火刑肺,胃来援,津液上升,又为肝中风火所耗,变为痰涎。故这第二方解郁祛风为本,郁解风自难留,加半夏消痰,栀子退火,更能相助相资,风散火熄,必奏功如响。”
光波翼言毕,孙遇颔首道:“贤弟体察入微,所言甚合医理,当是不错。”
光波翼说道:“如此,我这便去为燕儿姑娘抓药,诸位在此稍候。”说罢转身出门。
下了二楼,光波翼叫来小二打听药铺所在,小二详细告之,顺口问道:“客官莫不是要给那位姑娘抓药?”
光波翼奇道:“你如何得知?”
小二回道:“昨夜那位姑娘让我给她房里送了一大桶冷水,我看那位姑娘不知何故,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想来是要沐浴,便问她要不要烧桶热汤给她,她却推说不用。您想,一个姑娘家,若真是出了一身汗,再用这冷水沐浴,哪有不生病的?唉,我也不好劝说,没想到还真……”
光波翼心道:“原来如此。”向小二道了谢,出门买药去了。
孙遇见陆燕儿盖着棉被犹尚怕冷,便让铁幕志去向小二又要了床厚被给她盖上。回身对李义南等人说道:“我见燕儿姑娘的病非一两日可好,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九,若待燕儿痊愈出发,恐怕端阳节前赶不及回到京师。我看不如让她暂且留在此地养病,待彻底康复后再去长安寻咱们会合,只是需留下一人照看她。”
李义南道:“只好如此。你我二人须面君复旨,不便耽搁,我看不如让黑绳兄弟留下来照看燕儿姑娘。”
孙遇和道:“我也正有此意。”
陆燕儿在床上听二人如此说,正合心意,周身的酸痛仿佛顿时清爽了许多。
黑绳三正为陆燕儿生病自责,此时却道:“两位兄长命我照看燕儿姑娘,本是责无旁贷,然我在幽兰谷奉了风长老之命,务必护送两位兄长安全抵达长安,并须过了端阳节才得离开。更何况咱们已猜测目焱要在端阳马球大会上动手脚,我怎可留在此地不去长安?其中轻重,还请两位兄长权衡。”
李义南点点头道:“黑绳兄弟所言不差,这便为难了。”
陆燕儿见黑绳三不肯留下,但觉胸口一热,忍不住一阵剧烈咳嗽。
“唉!”孙遇叹了口气道:“看来光波贤弟这方子也治不了燕儿姑娘的病根啊。”
陆燕儿本就难过,听孙遇这般一说,眼角竟流下泪来。
“我留下照顾陆姑娘。”铁幕志忽然开口说道:“坚地长老只命我随行,并无其他特别吩咐。待陆姑娘身子痊愈了,我再带她去京城同大家会合。”
孙遇和李义南互相看了一眼,“这样也好。”孙遇点头同意。
待光波翼买药回来,孙遇与他说了一遍大家商议的结果,光波翼自是赞成,又将几付药的煎服法向铁幕志交待了一番。
大家各自安慰了陆燕儿一回,黑绳三却不知如何开口,呆站在床前。陆燕儿望着黑绳三,眼中甚是不舍与无奈,勉强微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道:“黑绳哥,好好保重,不用挂念我。”
黑绳三见燕儿反倒主动安慰自己,不觉心中一酸,轻声说道:“好好养病,不要急着启程。待端阳节过后,我来接你去长安。”
陆燕儿应了一声,欲言又止,不觉又流下一滴泪来,说道:“我等你。”
送走了众人,铁幕志便去煎了药,喂陆燕儿吃下。吃过药,陆燕儿昏昏睡下,醒来已是午后。铁幕志已备好一碗稠稠的米汤,给陆燕儿补养胃气。
陆燕儿不时昏睡一会儿,醒来时铁幕志不是喂药、喂米汤,便是喂她喝水。
陆燕儿再一觉醒来想要小解,便挣扎着要起身。铁幕志忙扶住她,不让她起来,问她有何需求,陆燕儿一时羞于启齿。
铁幕志见陆燕儿忸怩害羞,方才明白过来,对陆燕儿说道:“姑娘不必出门去,免得再受风寒,我已经为姑娘准备好了,我先扶姑娘下床,再到门外去等候。”说罢将陆燕儿搀扶下床。
陆燕儿见铁幕志不知何时弄来一把座椅样儿的木马子,想是趁自己熟睡时去外面买回来的。座椅木马子带扶手,纵然身子虚弱也不至摔倒。那木马子旁的小桌上还放着软木厕筹。陆燕儿心中暗想:“这铁幕志倒真是个有心人。”
晚上吃过药,陆燕儿对铁幕志说道:“铁幕大哥,你也劳累了一整日,请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铁幕志道:“不妨事,我一点也不累,姑娘好好睡吧,我守在这里,万一姑娘有什么需要,也好有个差使的人。”说罢便面向床头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陆燕儿知道拗不过他,也无力气多说,便自顾睡去。
次日醒来,铁幕志先喂陆燕儿吃了些小米粥,又将煎好的药喂她吃下。
陆燕儿已觉身体清爽不少,起身解过手,铁幕志将马桶和痰盂一并拿去倒掉,清洗干净。陆燕儿知他一夜未睡,又见他照顾自己,丝毫不嫌污秽,不觉心中感激,柔声说道:“铁幕大哥,我如此拖累你,好生过意不去。”
铁幕志憨然一笑道:“姑娘不必介意,赶快将病养好才是正经。”
陆燕儿心中却道:“若是黑绳哥能如此待我该有多好。”
又过了一日,陆燕儿已能下床活动,只是身体尚弱。
夜间,陆燕儿劝铁幕志回房歇息,铁幕志却仍想整夜守护。陆燕儿微微笑道:“光波大哥的药当真灵验,我想明日吃完最后一付药便能痊愈了。铁幕大哥辛苦了这几日,也该回去睡个好觉了。”
铁幕志不肯,陆燕儿故意努嘴道:“你若再不回去歇息我便生气了,明日就不吃药了。”
铁幕志是个老实人,听陆燕儿如此一说,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颇为尴尬。
陆燕儿见状,嘻嘻笑道:“那就请铁幕大哥再帮我做一件事,然后便回去睡觉。”
铁幕志忙问有何事,陆燕儿说道:“请铁幕大哥为我唱个儿谣,帮我入睡。”
铁幕志登时脸一红,结舌道:“我,我从不会唱歌。”
陆燕儿道:“小时候总听过儿谣吧,人人都会唱几首,铁幕大哥自然是会的。”
铁幕志涨红了脸,道:“我真的不会。”
陆燕儿本想同他开个玩笑,见他如此羞涩窘迫,不觉有些歉意,说道:“那好吧,那就不勉强铁幕大哥了。请铁幕大哥快些回去歇息吧。”
哪知铁幕志以为陆燕儿在说气话,忙道:“那好吧,我便给姑娘哼一首小时候听过的儿谣吧。”
陆燕儿拍手称好,只听铁幕志轻声哼唱道: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纺纱郎种田,纺得一根千丈纱,日夜系在郎腰间。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为郎做炊饭,炊烟升得百尺高,郎在田间可曾见?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唱歌郎作伴,女儿歌声响不绝,梦中绕在郎枕畔。
苗儿山,苗儿山,女儿作舞给郎看,但愿郎心日月长,百年千年看不厌。”
铁幕志唱完儿谣,抬眼却见陆燕儿泪流双颊,慌忙起身说道:“我就说不会唱歌,却惹得姑娘不高兴了,当真该罚。”
陆燕儿此时方缓过神来,连忙说道:“没有没有,铁幕大哥唱得真好,我是听入神了。”
铁幕志望着陆燕儿,半晌说道:“姑娘可是想……”他本想说“姑娘可是想念黑绳兄了?”,话到嘴边却无法出口,旋又接道:“……早点歇息吧。”
陆燕儿微微点头道:“铁幕大哥也早点歇息吧。”铁幕志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吃完了几付药,陆燕儿果然身体大好。铁幕志怕陆燕儿病后胃口不佳,每日都让客栈厨房变换口味,烹调不同的菜肴给陆燕儿吃。如是将养了两三日,陆燕儿已然康复如初。
二人在安康城过了端午节,铁幕志知道陆燕儿有意等黑绳三来接她,便又停留了三日,仍不见黑绳三回来。陆燕儿也等得着急,便同铁幕志商量启程之事。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好细软,铁幕志让陆燕儿坐了马车,自己驾车,直奔长安而去。
大明宫太液池,水清波粼,夕阳撒金,一艘龙舫悠悠地泊在池中央。
僖宗皇帝看着眼前两位青年,很难相信他们就是昨夜李义南和孙遇所说的厉害忍者,他转头看看阿父田令孜。
田令孜也正在端详黑绳三和光波翼二人,见僖宗意在询问自己,便开口说道:“皇上,老奴以为光波翼所说不错,虽无十分把握那些反贼会来此滋事,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为了皇上安危着想,不妨便依光波翼所说,总无大碍。”
僖宗见田令孜如此说,便点点头道:“好,那就这么办吧,不过你们切不可坏了朕打球的兴致。”众人施礼诺了一声。
僖宗又看看李义南,说道:“李爱卿,你和孙先生先各自回去与家人团聚几日,端阳大赛,爱卿与朕一同出场,必夺头筹。”
李义南和孙遇忙叩首谢恩。
此时最后一缕阳光蓦然隐去,天色昏暗下来。
僖宗站起身对黑绳三说道:“朕听说你能在水面行走,可否从这太液池走回去给朕看看?”说罢又看了看光波翼。
光波翼明白僖宗也想看看自己的身手,便与黑绳三一同向僖宗告退。二人退出大舱,转身跃下龙舫,踏水而去,只看得僖宗瞠目结舌。
孙遇扭头瞟了一眼窗口的田令孜,见他双眼微眯,凝视着远方,似乎另有所思。
端阳节的长安城一大早便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
大明宫东南的东内苑中更是马嘶人欢,热闹非凡。
长安城共有皇宫三座,分别是太极宫、大明宫和兴庆宫。
太极宫建于隋代,旧称大兴宫。唐初的两位皇帝主要居住于此。太极宫正门为承天门,每逢元旦、冬至、大赦天下等重大节庆日及外国使臣来会,皇帝便登承天门主持盛典,其间设宴奏乐。太极宫前殿为太极殿,是皇帝朝见群臣、处理政务之处。太极殿北门即玄武门。太极殿以北,包括两仪殿在内的数十座宫殿构成内朝。内朝又分为东西两路,东路称为东宫,为太子居住和读书之处。西路为掖庭宫,是皇帝与后妃们起居之所。两仪殿是内朝主殿,居中轴线上,皇帝日常听政也常在此。唐中叶后,多在此举办帝、后丧事。两仪殿之北的甘露殿、神龙殿,是唐中期皇帝常住之地。又有皇帝的寝殿——长生殿。太极宫内有三泓水池,即东海池、北海池、南海池,供帝、妃等泛舟之乐。玄武门事变时,唐高祖李渊便正在池中泛舟。
大明宫在太极宫之东,因此又叫东内,原是太极宫后苑,靠近龙首山,较太极宫地势为高。龙首山在渭水之滨折向东,山头高二十丈,山尾部高六、七十丈。大明宫初名永安宫,乃贞观八年,李世民为其父太上皇李渊所修,做避暑之用。李渊死后,永安宫更名为大明宫,一直无人居住,成为一座离宫。后唐高宗中年因患风痹病,厌恶太极宫内潮湿,便移驾凉爽干燥的大明宫内。扩建后的大明宫比太极宫规制更大,从此成为唐帝王的主要居所。
大明宫的正殿含元殿,高于平地四丈,皇帝在此听政,可俯视长安城。殿前有三条“龙尾道”,分为三层,是步入大殿之阶梯。龙尾道两旁有青石扶栏,上层扶栏镂刻螭头图案,中下层扶栏镂刻莲花图案,皆为水之象征,以祛火患。含元殿前有翔鸾、栖凤二阁,阁前有钟、鼓两楼。每当朝会之时,百官立于钟鼓楼下,等候入朝。朝会进行之际,监察御史和谏议大夫则立于龙尾道上层扶栏两侧。
大明宫与其地基龙首山合成一条巨龙,龙首山为头,含元殿座镇尾腹,驾驭巨龙,殿前的龙尾道,阶梯麟麟,形似龙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