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日夜兼程,只五、六日便已渡过都泥江,又行一日,眼见便到矩州。
光波翼向孙遇和李义南说道:“咱们这几日一向拣的山野小路行走,算来已经节省了四、五日路程,前面到了矩州,便可换马,改走大路了。”
李义南点头说道:“看来咱们端午之前一定赶得及到长安。”
话落未久,五匹马便已冲下一座山坡,踏上通往矩州城的官道,此处距城已不过二、三十里。方行不远,忽见路旁一群人聚在一处。
只见这群人背包负重,牵马推车,男女老幼,风尘仆仆,一行三、四十人,显然是远途赶路的旅客。众人正围住一对中年夫妇,七嘴八舌地说话,或有无奈叹气,或有气愤激昂,那对夫妇却只顾一味掩面哭泣。
李义南紧跟在铁幕志后面,见此情景忙喊铁幕志止步下马,上前相询。
原来此一行人本是邕州城郊的村民,因南诏与大唐连年交战,邕州又是西南重地,蹄戈不绝,百姓根本无法耕织过活,只得往北方逃难去了。去年闻知南诏与大唐息兵缔和,邕州守军已去大半,故而数十村里相约一同返乡复家。谁知刚过矩州,竟然遇上一伙蛮人飞骑,见农姓夫妇的女儿生得美丽,便强掳了去。众人正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
(注:蛮人,是唐人对南诏人的称呼。南诏王酋龙嗣立以来,为唐西南边患二十余年,双方都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酋龙死,谥曰景庄皇帝,子法继位,改元贞明承智大同,国号鹤拓,又号大封人。乾符四年(公元877年)闰二月,法遣使于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向唐朝请和。诏许和。辛谠亦遣使往南诏,诸道兵戍邕州(今广西南宁南)者十减其七。)
李义南听罢怒目圆睁,愤然道:“自文宗皇帝以来,南蛮屡犯我大唐,掳杀我唐人无数。今虽求和,仍贼性不改。今日既然碰上,少不得要讨个公道!”忽觉有人轻按自己右肩,回身看时,却是光波翼。
光波翼朗声说道:“兄长所言甚是!”当下向那群人问明,蛮人约有五、六十骑,衣着整齐,显是官家装扮,尚有一车财物随行,掳了农姑娘后,径向矩州城去了。
那农姓夫妇见光波翼等人欲为自己出头,虽不知能否救回女儿,此时却也如溺人扼草一般,跪在李义南和光波翼面前拼命叩头。
二人忙将农姓夫妇搀起。光波翼向众人道:“诸位且向南行,过二、三里外有一村子,请诸位便在村中歇息等候,眼下巳时将尽,申时之前,我自会带农姑娘回来。”
众人闻光波翼如此说,不禁窃窃私语,虽不敢遽信眼前这几人当真能救回农姑娘,不过既无别法可施,只得姑且一试,便纷纷向几人施礼道谢,拥着农姓夫妇向南而去。
李义南目送众人离去,问光波翼道:“贤弟是否已有主张?”
光波翼哈哈一笑道:“此番便请兄长做个人贩。”
“哦?”李义南不觉奇怪。
光波翼转身看了看陆燕儿,笑着施礼说道:“只是要委屈陆姑娘了。”
诸人皆不明其意,茫然望着光波翼。
“泰宁阁”是矩州城最大的饭庄,虽然世道既非康泰,又不安宁,这泰宁阁的生意倒还红火,晌午时分热闹非常。后院中熙熙攘攘,挤满了马匹车辎,饭庄楼下也已经坐满了客人。
小二正忙着端酒上菜,忽见门口进来一位高壮的方脸客人,身后跟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二人进门后径直向楼梯走去。小二忙迎上前,笑脸招呼道:“两位客官,今日这楼上已经被人包了,楼下那边有桌客人马上就结账,两位不妨稍等片刻。”
方脸客人道:“我们在贵号楼上约了人。”
小二满脸怀疑道:“客官莫不是说笑吧,楼上坐的可都是蛮人。”末后一句却是附耳低声而说。
方脸客人哈哈笑道:“那又何妨?我正是要和他们做笔买卖。”说罢抬步上楼,那少女也紧随其后。
小二扭头望着二人背影,暗自嘀咕道:“要和蛮人做买卖?啐!”面露鄙夷之色。
二人上得楼来,但见一群南诏武人,三五一围,正在喝酒行拳、胡吃海塞。牛皮甲胄随处丢在地上,吆五喝六之声不绝于耳。
当中一桌五人,皆是军官模样,首席一人黑面牛鼻,络腮胡子编成数十条麻花小辫儿,见二人上楼,“啪”地一拍桌子,屋内立时安静,众人齐向二人望过来。
方脸客拱手施礼道:“给将军请安。”
黑面蛮人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女问道:“找我何干?”
方脸客道:“在下李义南,想和将军做笔买卖。”
“你这唐狗,找死!蒙刊落将军从来不跟人做买卖。”黑面蛮人身边一个军官吼道。
“原来是蒙刊落将军,失敬。将军且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定夺不迟。”李义南微微笑道。
蒙刊落将手中匕首插入盘中一大块牛肉内,喝道:“说!”
李义南回身拉过少女道:“这姑娘是我在渝州所买的歌妓鹿儿,身价三千金,本想带她回邕州老家。谁知路上遇见我那堂兄,说将军刚刚在城外带走了他的女儿,拜托我将她赎回来。一来我身上并未带许多银两,二来我想将军也必定不会在意那点银子,是以便将鹿儿带来,想同将军做个交换,不知将军意下如何?”说罢将陆燕儿向身前一推。
蒙刊落冷冷说道:“我若喜欢这小婆娘,只管将她留下便是,何必同你交换?”
李义南哈哈笑道:“这里毕竟是我大唐辖界,将军想必也不会轻易以身犯险吧。”
“放屁!蒙刊落将军是我南诏特使,谁敢留难?”蒙刊落身边那个军官喝道。
“哼!”蒙刊落侧目瞪了那个军官一眼,显然是嫌他多嘴,那个军官便不敢再作声。
李义南闻言笑道:“在下与矩州的折冲都尉刘将军倒有些交情,不过这点小事也不想麻烦刘将军出面。况且蒙刊落将军是何等样人,岂会看上区区一个村里的丫头?这鹿儿模样自不必说,又复能歌善舞,乃渝州的名妓,必能讨得将军喜欢。这笔买卖有赚无赔,将军岂有不做之理?”
陆燕儿一直半低着头,此时抬眼望向蒙刊落,莞尔一笑,娇艳无比,直把蒙刊落和众蛮兵将看得两眼发直,舌燥口干。
半晌,蒙刊落发话道:“去把屋里那个小婆娘带来。”
一个蛮兵应声到后面客房内,带出一位姑娘,十五、六岁年纪,双手缚在身后,口里塞着布团,一张俏脸早已哭得一塌糊涂。
蒙刊落向李义南嘿嘿笑道:“好,我和你做这笔买卖。”
李义南拱拱手道:“多谢将军。”上前将农姑娘拉过来,先除去她口里的布团,说道:“莫怕,我这便带你去见爹娘。”
农姑娘此时如受惊小鸟,浑身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哭泣,只拼命点头。
李义南双手暗自用力,“嘭”地将绳索扯断,拉起农姑娘转身下楼,并不理睬陆燕儿。
那些蛮人见李义南露了这一手功夫,悉皆暗自吃惊,不知他是何来头。
陆燕儿见李义南带农姑娘离去,咯咯笑了起来。
蒙刊落问道:“小婆娘,你笑什么?”
“当然笑你们啦,适才还冒充什么‘南盗’特使。”陆燕儿故意将“南诏”说成“南盗”。
“放肆!蒙刊落将军本来便是南诏特使,岂是冒充?”蒙刊落身边的军官喝道,“臭婆娘,快些过来陪将军吃酒,哄得将军开心便罢,否则要你小命难保。”
陆燕儿也喝道:“闭嘴!你这狗东西。你们若哄我开心,我便哄你们开心,你们若骂我,我便骂你们。大不了一刀杀了我,赔上一条贱命,有何可惧?”
“哈哈哈哈!这小婆娘有趣得紧。”蒙刊落大笑道。
那军官被陆燕儿喝骂,正欲发怒,见蒙刊落发笑,只得忍下。
陆燕儿又道:“你们若想跟我吃酒也无不可,但不知你们是不是汉子,会不会吃酒?”
那军官此时更被激怒,骂道:“臭婆娘!莫要得寸进尺,当心老子把你剁成八块煮了吃。”其他蛮人也对陆燕儿此话甚感不满。
陆燕儿笑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定条规矩,咱们使大碗,我吃一碗,你们便每人吃一碗,看看谁先醉倒。若是我先醉了,今晚我便听凭诸位大爷发落。若是你们先醉了,便听凭我发落,如何?”
“好,就按小婆娘说的办。”蒙刊落拍案道。
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大海碗,地上堆了数十坛烈酒。店小二和两个伙计呆站在一边,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些蛮人要闹什么乱子。
“你们下去,没有招呼不许上楼来!”一个蛮兵吩咐道。
小二和两个伙计“诺”了一声,转身下楼。小二临走又瞄了陆燕儿一眼,眼神中颇露出担忧之色。
陆燕儿双手捧起大碗道:“我先干了这一碗,便当饶你们的,免得一会儿说我欺负你们不会吃酒。”
“放屁!”
“谁让你饶!”
“我们哪个不会吃酒?”
“这臭婆娘!”
“一会儿让你知道爷爷的厉害!”
“咱们一起干!”
陆燕儿这句话激得蛮人叫骂不绝,大家都端起碗一饮而尽。
“好!这还有点汉子样儿。那咱们就连干三大碗。”陆燕儿说罢接连捧起三大碗烈酒,仰面而饮,滴酒不剩。
众蛮人一见登时傻眼,未曾想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姑娘竟然连饮了四大碗烈酒。那些蛮人平日在南诏多饮米酒,酒性并不甚烈。适才干了这一大碗烈酒,已经有人醺醺然,如今若要再饮三碗,只怕非得烂醉不可。但若不饮,岂非输给面前这个小婆娘了?那南诏武士的脸面岂不丢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众人硬着头皮,也都连干了三大碗。
陆燕儿又是咯咯笑道:“好好好!这样吃酒才有意趣。不过只这样空吃也有些无聊,不如每人在吃酒前都讲一段自己最得意之事。谁若不讲,便连吃两碗。”说罢又干了两大碗。
那些蛮人连饮了四碗烈酒,已经醉倒了十之七八,剩下十几个人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自己的英雄历史,无非是与大唐交战时的一些烧杀淫掠之事。陆燕儿听得怒火中烧,却不露声色,又接连带着大家吃了两碗酒。
此时满屋之中,尚能抬起头的人除了陆燕儿,便只剩下二、三人而已。那蒙刊落倒是个厉害人物,虽然眼神已经迷离,竟然还能说些闲话调戏陆燕儿。
陆燕儿便笑着问道:“将军,既然您是南诏特使,这是要去办什么差事呀?”
蒙刊落摆摆手道:“嘘……嘘,这不能告……告诉你,这是秘……秘密。”
陆燕儿笑吟吟道:“我便知道你在吹牛,怎么可能是特使呢。”
蒙刊落急道:“谁……吹牛?我是奉命去成都,与赵……大人会合,想办法……把大唐的公主……给皇上娶回来。”
(注:公元859年,南诏国王酋龙自称皇帝,改国号为“大礼”。)
陆燕儿笑得更加厉害:“将军还说不是吹牛,那大唐的公主怎会嫁给你们蛮人?”
蒙刊落嘿嘿笑道:“有钱能使鬼……鬼推磨,大唐皇帝不要钱,不过他的……大臣要。我们带了很多钱,都是……从大唐抢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燕儿靠近蒙刊落问道:“你们蛮人的皇帝为何非要娶大唐的公主呢?”
“谁稀罕……什么公主,我们皇上……皇上有都是婆娘,不过,还是……得娶公主,要她的陪嫁……很多陪嫁……土地。”
陆燕儿此时心下已然明白,南诏国王是想派此人前往成都,同那赵某人一起,贿赂大唐的官员,劝说皇帝陛下与其联姻,并割让土地给南诏。唉!可怜西南百姓多年饱受南诏残害,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两国休战,若是那些无耻贪官当真收了南蛮的钱财,劝说皇上割地卖国,西南百姓将永为异族奴臣,苦痛无期!
念及于此,陆燕儿冷笑一声道:“你们已经掠夺大唐太多了,尚嫌不足么?”
蒙刊落已经有些不支,口齿越来越模糊,断续说道:“那算……算什么,老子……杀人……无数,婆娘……也……也抢了无数,不过……不过像你……这么标致的……还……还……”话未说完,便醉倒在桌上。
陆燕儿愤然道:“你们这些蛮狗!不知道杀掠淫掳了多少唐人!”
“那又怎样?”
陆燕儿一惊,却见喝骂自己的那个军官腾地站起身来,竟然没有半点醉意。
“你这臭婆娘!老子早看你不大对劲儿,果然不出所料,幸亏老子早有防备。”说罢向陆燕儿紧逼过来。
陆燕儿后退两步,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怎样?让老子先痛快了再说。”那军官欺身便向陆燕儿扑来。
陆燕儿惊呼一声,转身便跑,刚跨出两步,忽然面前横住一人,却是另一个蛮兵。陆燕儿只得站住,但见又有七个蛮兵站起身,围拢了过来。
“哈哈哈哈!臭婆娘,看你往哪里逃,老子的手下都清醒得很哪。”那军官洋洋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