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歌罢,孙遇向少女微笑道:“姑娘弹唱得虽好,却非孔子的《猗兰操》,词是韩昌黎所作,曲子也必为后人谱改,全无夫子原味,不知姑娘可会弹奏孔圣人的《猗兰操》么?”
少女起身回道:“小女子所学的《猗兰操》只这一首,不知还有其他的,请客官恕罪。”
孙遇摆手轻笑道:“那也罢了。”
陆燕儿见孙遇颇为失望,起身说道:“燕儿倒是学过孔夫子的《猗兰操》,如孙先生不嫌,我愿借这位姑娘的琴,为先生鼓唱。”
孙遇大喜,忙向陆燕儿称谢。
陆燕儿离座向红衣少女告谢,请她坐在一旁,自己款款坐于几前,抚琴吟唱道: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曲调悱恻哀雅,歌声怆然忧愤,正是孔子所作。
曲毕众人抚掌称好。黑绳三喟然说道:“燕儿姑娘是否还在怪我未能及时救下令堂大人呢?”
孙遇和李义南闻言一怔,不明黑绳三为何忽出此言。
陆燕儿忙起身拜道:“黑绳大哥何出此言?陆燕儿的命是黑绳大哥所救,燕儿思恩图报尚自不及,又怎敢怪罪大哥?”言下甚是惶恐。
黑绳三也起身还礼道:“燕儿姑娘切莫再提什么救命之恩,黑绳三本来愧对令堂等人,姑娘再如此说更令我无地自容了。适才我只是听姑娘的歌、曲中大有怨恨之意,是以相问。孔圣的《猗兰操》忧则忧矣,却何出此怨调恨韵?”
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方松了口气道:“不想黑绳大哥如此精通乐律,竟能听出曲中心意。燕儿是从先父的一位故交——方老伯处学得此曲。燕儿听方老伯说,时人多谓韩昌黎的《猗兰操》作得比孔子还好,说什么更加豁达无争,当真是狗……是无稽之谈。”
大家都猜到那位方老伯的原话定是“当真是狗屁不通”,陆燕儿却不好意思引用,故而改口,不禁莞尔。
只听陆燕儿继续说道:“方老伯还说,孔夫子有才学,便该当被认可,被重用。无能小人当道,致使自己的抱负不得实现,自然要怨、要恨,何必学个酸儒,惺惺作态!故而方老伯便要燕儿鼓奏此曲时,心中亦须怀着怨恨之意,方合《猗兰操》的本旨。”
孙遇噱然笑道:“这位方老伯想必是个志不得舒的才子喽,不过他却只说对了一件事。”
陆燕儿好奇地看着孙遇问道:“是哪一件?”
孙遇微微一笑,说道:“韩昌黎的《猗兰操》并未胜过孔夫子。”
陆燕儿向孙遇施一礼道:“请孙先生教诲。”
孙遇缓缓说道:“时人称赞韩昌黎这首辞豁达,殊不知豁达者焉有过于孔子?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可见孔子虽不仕于诸国,却并无怨恨之情。《猗兰操》之忧,乃是忧于天下不得圣人之治,忧于万民不得圣人之教,而非忧于孔子自身。若论其自身之所求,孔子明明已经说过,唯愿如曾子之志,恬然自在,无世俗之扰,沐浴郊野,拂风而歌,无欲无求,怡然自得。韩昌黎‘不采而佩,於兰何伤’所思在己,孔夫子‘何彼苍天,不得其所’所虑在人,是以昌黎之辞,其志其怀不及孔圣人远矣!”
黑绳三和李义南俱抚掌赞道:“说得好,如此方合圣人之意!”
陆燕儿谢道:“孙先生学识高广,燕儿受教了。然有一事未明,还请先生指教。若人人均如孔夫子一般,虽有才能而不能大展于世,却要‘人不知而不愠’,亦不抗争,岂非都成了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与那些无德无能的凡夫俗子又有何异?”
孙遇答道:“君子行事,相时而动,以顺天命。若因缘成熟,不求自得;若时运不济,强求无功,反遭其殃。所谓争者,百姓之争,为谩骂殴斗;文人之争,为诤辩诋毁;官员之争,为谄媚陷害;武人之争,为屠戮残杀;帝王邦国之争,则万民流血,生灵涂炭。小争者,勾心斗角;大争者,天地浩劫。可见争之一字,百害之由,君子仁心,何能争也?但凡为一己之私而争者,无论有何冠冕堂皇之借口,雄图也好,抱负也罢,不过是趋利的小人,与争肉抢骨的痴狗无异。而无争的君子便如你所说,虽是埋土的珍珠,没沙的美玉,却能令见者赏其珠光,享其玉容,同染其善。逆境则独善其身,顺时则兼达天下,这才是君子所为。”
在座诸人均自颔首。陆燕儿又问道:“孙先生所说确有道理,但方老伯还说过,若君子不争,武王伐纣却做何解?”
孙遇正色道:“纣王荒淫无道,残害百姓,天怒人怨,故而伐纣之举乃万民仰企,众望所归。武王则是顺乎天命民意,救民于水火的圣人,故而应时运而生,更有大贤辅佐其成事。此为‘顺’,非为‘争’,其中关键在于行事之动机,为自利还是为利他,为自利即是争,为利他则非争,此中不可不辨。”
陆燕儿此时方再拜谢道:“燕儿今日承孙先生教诲,当真有幸于此生!燕儿多谢孙先生。”此后一路上陆燕儿常向孙遇讨教,孙遇亦详为解答,自不必提。
黑绳三端起酒杯说道:“闻孙兄一言,胜学十载,我敬孙兄一杯。”孙遇自谦,邀李义南和陆燕儿同饮了一杯,又问陆燕儿:“听燕儿姑娘说,令尊乃琴师,可曾教过姑娘琴曲?”
陆燕儿回道:“燕儿自幼便随先父学琴,如两位先生和黑绳大哥有兴致,燕儿愿再献上一曲。”
李义南随即应和:“如此甚好,那就请奏一曲燕儿姑娘拿手的吧。”
陆燕儿回到小几前坐下,铿然起调,唱道:
“陟彼历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
其曲悲怆哀恸,几番转折间忧思忽起,加之陆燕儿歌声凄婉苍凉,直听得众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却是古圣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亲操》。
陆燕儿歌毕,早已泣不成声,显是念及自己双亲亡故,悲难自禁。众人忙上前劝住,孙遇赶紧打赏了那位红衣少女,让她携琴离去。
许久,陆燕儿方自平复,起身向众人施礼谢罪,大家又宽慰她一番,不敢再惹她伤心,尽讲说些趣闻乐事哄她。天黑席散,众人方回到客栈歇息,黑绳三则陪陆燕儿到江边祭奠她母亲。
次日一早,陆燕儿又去江边给母亲磕了几个头,回来时黑绳三已经备好了一辆轻便小车,套在一匹马上。吃过早饭,陆燕儿坐车,黑绳三驾车,孙遇和李义南乘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遥,行走不计其日。陆燕儿忧伤之情渐淡,孙遇便为其购得一琴。陆燕儿常在车中鼓奏,黑绳三每能听出琴中心意,燕儿亦将其视为知音,常以琴声向其倾吐心事,黑绳三知道陆燕儿少女情窦初开,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装作呆子。
这一日总算来到钦州地界,众人早听陆燕儿说其舅父名叫马焘,乃陇州人士,年轻时因与人争执,失手伤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换姓逃到南方,后来得知所伤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结。只因其已在钦州落稳脚,便索性不再北归,在当地开了家小酒坊过活。众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听马焘的消息,至晚未得眉目,只好先寻家客栈歇脚,明日再继续访寻。
次日近午,四人寻至城东,见有一小馆,门前挂着酒旗,却无招牌字号,便进店去打探,也顺便吃顿午饭。
孙遇点了桌酒菜,与小二攀谈起来,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开店已有十来年了,孙遇便让小二去请店主出来说话。
那潘掌柜笑吟吟地从后堂出来向孙遇等唱喏打揖,孙遇还礼,请他入座说话。闲谈几句之后,孙遇便向其打听马焘其人,不料潘掌柜笑容忽僵,讪笑两声,推说不知,众人均觉可疑。潘掌柜又若无其事地询问孙遇等何故找寻此人。孙遇便将陆燕儿父母双亡,千里投亲之事大略说了,并假称自己是陆燕儿父亲生前好友,此番南下办事,正好陪同陆燕儿找寻舅父。
潘掌柜听孙遇如此说,仔细看了看陆燕儿,方叹口气说道:“只可惜你们来晚一步。马兄弟已经……已经归西了。”说罢竟流下几滴眼泪。
众人见状甚感奇怪,忙问其原委。
潘掌柜拭去眼角的泪水,向众人娓娓道来。原来马焘当年化名薛百田,在钦州城东门外开了一家小酒坊,经营颇善。潘掌柜那时家住东门旁,在城中挑担子卖糕饼为生,每日卖完糕饼,常去马焘的酒坊买酒吃,时间既久,二人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潘掌柜有了些积蓄,便在马焘帮助下开了这间小酒馆,二人关系也更加亲密。马焘这才将自己的身世说给潘掌柜听,并告诉他自己的真名叫做马焘。不想二十多日前,马焘家中忽然来了一伙强盗,将他一家三口尽数杀害,随后又一把火将酒坊烧个精光。官府怀疑是仇家报复,却苦于无线索可查。适才孙遇忽然问出马焘的名字,潘掌柜怕是仇家要将马焘的亲友赶尽杀绝,特来察访试探,故而未敢遽然说出实情。
未及潘掌柜说完,陆燕儿早已哽咽,孙遇等劝解一番,又向潘掌柜询问了小酒馆和马焘的坟茔所在,四人即告辞出来,买了纸、烛、果品,径向城东门外寻去。
出城不到里许,果见路边有一片烧焦的废墟,原是一处独立的房舍,周围并无其他人家。从此往东行出百余步,北面是一条上山的小路,众人沿路上去,大约一顿饭工夫,来到一片缓坡,缓坡上赫然排立着三座新坟,中间一座,墓牌上只简单写着“薛百田之墓”,右首墓牌写着“薛白氏之墓”,左首墓牌写着“薛富之墓”,正是马焘一家三口的坟墓。
陆燕儿跪在坟前,少不了又是一场哭拜祭奠,黑绳三亦为墓中人念咒回向。
事毕众人下山回城,陆燕儿一路无语,只暗自啜泣不已,诸人皆怜她孤苦,却也无从再劝,只得由她。
回到客栈,陆燕儿推说身体不适,将自己锁在房中不出。将晚,孙遇等好说歹说才拉她出来一同吃饭。前半席无话,吃到一半,孙遇开口道:“燕儿,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人生失意者多,得意者鲜,得失之间,祸福亦难料知。我们已经商量过,你先暂且在钦州略住一段时间,短则十日,最多不过一个月,待我们办完事,便来接你一同回长安,或住在我家,或住李先生家,随你意愿。我二人家中皆有内子女眷,你尽可放心与之同处,我等自会待你如亲人无异,你看可好?”
陆燕儿起身向三人拜道:“燕儿本是薄命之人,既蒙黑绳大哥冒险相救,又得两位先生尽心呵护,燕儿粉身难报诸位大恩。如今三位不远数千里,已将燕儿送至钦州,如何再敢烦劳诸位携燕儿北归?”
陆燕儿停下看了看黑绳三,继续说道:“况复燕儿若随两位先生去了,难不成要常年在先生家吃白饭?那燕儿岂不成了黏手的累赘?前番在渝州,燕儿见那位红衣姑娘以琴咏谋生,如今燕儿也想效仿那位姑娘,便在此地做个女琴师罢了。”
孙遇忙说:“万万不可!燕儿姑娘淑人雅质,岂能做那讨笑卖唱的营生?咱们既然有缘相遇,自当勉力帮你,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切莫再胡思乱想,待我等事情一了,你便随我等一同回京,并无什么麻烦不便之处。”
陆燕儿闻言又看了看黑绳三,黑绳三与之目光相接,便即移开,说道:“孙先生所言甚是,燕儿姑娘无须再多虑了。”陆燕儿听黑绳三如此说,便不再推辞,只淡淡说道:“如此,燕儿感激不尽。”三人这才略为宽心,又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冲冲气氛。
当晚大家议定将陆燕儿安置在城东一家较大的客栈,也好托潘掌柜时常照应些。
次日依此行事,潘掌柜自是满口应承。孙遇留给陆燕儿五十两银子,为免贼人惦记,也不敢留得太多,又嘱咐她许多话,陆燕儿一一答应,神情却有些落寞恍惚。三人见状总有些不大放心,又打点了客栈的掌柜和伙计,再三交待他们好生看顾陆燕儿。
一切安排妥当,三人这才向陆燕儿辞行,走出客栈不远,忽闻琴声响起,三人驻足,隐隐听陆燕儿唱道:
“常思君兮意蹉跎,魂不归兮寄江波,曲一尽兮知音绝,忆绿绮兮在山阿。”
曲调怆然悲切,歌声呜咽断肠,却是陆燕儿增改《别鹤操》琴曲,自作的词。孙遇和李义南闻歌均不禁向黑绳三望去,黑绳三垂目无语。
歌毕琴声铿然而止,黑绳三惊呼一声“不妙”,转身便奔回客栈,孙遇和李义南也急匆匆跟随而来。
黑绳三奔到陆燕儿门口,却见房门已从里面插紧。黑绳三不及多想,掌下微一用力,便将门栓震断,甫一进门,但见陆燕儿泪挂双颊,手捧丝带,站在梁下一张小桌上,正欲寻短见。黑绳三抢上一步,将陆燕儿抱下,口中说道:“燕儿,你何苦如此心窄?”
此时孙遇和李义南也已进门,见陆燕儿只是在黑绳三怀中不停哭泣,加之刚才听她鼓琴所歌,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孙遇当下劝道:“燕儿姑娘,我们昨日不是已经向你言明?我等此去不过月旬便可回来接你,到了长安自会待你如亲妹子一般,将来我和李先生再为你觅个称心的姻缘。你若自己有了意中人,我二人也必当尽心助你成其好事,你却何苦自戕其命?”
陆燕儿俏脸一红,转头不语。
黑绳三缓缓放下陆燕儿,说道:“燕儿,你既呼我为兄,便当听我一劝。你父母亡故,舅亲亦殁,你若再这般轻生而去,日后你父母舅亲连个祭拜之人都没有,你又有何颜面去见他们?况且你年少质高,又得遇两位先生眷顾垂爱,将来前程自不必担忧。你须好自珍重,今后切莫再生轻生之念。待我得闲时,也自会常去京城看望你。”
孙遇和李义南也应和道:“正是,正是。”
陆燕儿渐渐止住哭泣,向三人施礼道:“燕儿对不住大家。”秀美的脸颊上犹尚泪珠儿簌簌。
三人见状,尚不确定她究竟作何打算,又劝了几句,也不见她表态。孙遇便将黑绳三和李义南拉过一旁商议,陆燕儿如此这般,怎能放心离她而去?如要带她一同前往瞻部村,又觉不甚合宜。可是事到如今,救人要紧,也顾不得许多。三人于是决定携陆燕儿同去瞻部村。
陆燕儿此时方略得平复,简单梳洗一番,打点行装,随三人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