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酒醒,目焱却在自家门内发现一页诗稿,乃是秀丽的女书。目焱见诗大喜,没想到恕君竟然碰巧在林中听到了自己吟诗,而且还隐隐透露出对自己的爱慕之情,忙又作了一诗以为应和,诗中求慕之情则更为大胆露骨。只是苦于无法将诗稿递到恕君手中。
隔日,目焱又与光波勇夫妇及琴氏姐妹聚会,见那恕君却仍如旧往,并未对自己表示出丝毫暧昧之意,失落之余,目焱更有些愤愤然,莫非恕君是在戏弄我?
散去归家,目焱正独自呆坐纳闷,琴馨兰忽然来访。
闲聊之后,琴馨兰忽然问道:“炳德哥,前日你可曾拾到一页诗稿?”
目焱闻言一怔,随即点头道:“你如何知晓?”
琴馨兰道:“那日炳德哥在林间吟诗,有人恰巧听到,颇受感动,故而让我转达对炳德哥的敬意。”
目焱这才明白琴馨兰是受了陈恕君之托,来向自己示好。目焱素知琴氏姐妹与陈恕君乃闺中密友,却未曾想到琴馨兰居然敢帮助恕君背叛丈夫光波勇,顿时对琴馨兰刮目相看。当下便将自己新作的诗文交与琴馨兰,请她转交恕君。琴馨兰也颇为惊讶,似乎未料到目焱竟如此坦诚相待。
琴馨兰走后音讯杳无,目焱在家中闭门不出。数日后,琴馨兰终于再次登门,并带回一首诗,那诗中却是询问目焱,天下优秀女子无数,为何他却偏偏喜欢上一位有夫之妇,莫非只是一时贪慕她的美色?或许不久便可将她忘怀。
目焱心知恕君是在试探自己,当下挥毫又作一诗,表明自己此生只爱恕君一人,无论前程如何,生死不渝。
琴馨兰亲眼目睹目焱作诗,感叹一声便携诗离去。隔日再来时,却是约目焱在一隐秘山洞中与恕君相会。
目焱欣喜若狂,次日天黑后赴约,终于在山洞中得偿夙愿。
时值八月,忽然传来消息,唐宣宗驾崩,懿宗即位,旋以肃宗皇帝留下的忍者令秘密宣召各地忍者高手赶赴京郊,欲从中选拔英俊,用以统领各族忍者。懿宗此举,亦为借助忍者之力稳固帝位。
得到消息后,光波勇约目焱及另外几位高手一同赴京应诏,目焱此时天目术等高明忍术尚未练成,自知无法匹敌光波勇、坚地等几位当世高手。加之他正与陈恕君打得火热,哪肯错过如此良机,自然托辞不去。
光波勇走后,目焱夜夜与恕君在那山洞中幽会,极尽恩爱缠绵。只是恕君为人谨慎,平日里见到目焱仍是淡然相待,目焱稍示亲近,恕君反而愈加敬而远之。即使夜里相会,也从不许目焱燃灯点烛,生怕被外人稍有发现,不敢落下一丝痕迹。
目焱亦知光波勇难以招惹,不敢有丝毫大意张扬之举。
如此经历月余,光波勇受封国忍归来,已成北道长老。不久便派人送恕君南下过冬。
恕君临行前最后一次与目焱幽会,竟告知目焱,自己已有了身孕,千真万确乃是目焱的骨血。目焱却是喜忧参半。
怀抱着万分伤感的恕君,听她诉说着对自己的依恋,诉说着对孩子未来的担忧,也诉说着无法与自己长相厮守的绝望,目焱默然无语。他很清楚,自己此时无法带走恕君,无法给她名分,也无法承认这个孩子,这些全都因为一个人的存在——光波勇。
目焱轻轻抚摸着恕君的长发,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正大光明地迎娶恕君为妻,一定让这个孩子成为人中至尊,任谁也不敢轻侮他。
这一晚,恕君的泪水湿透了目焱的胸襟。
恕君走后,目焱日思夜念,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与光波勇交往更密。
次年夏天,传来光波翼出生的消息。见光波勇兴高采烈地要回幽兰谷去探望妻儿,目焱默默注视着光波勇离去的背影,只能在心中暗自祝福远在万里之外的妻儿平安。
转眼间一年过去,孩子已满周岁,却不见母子归来。又一年过去,仍不见恕君的身影。目焱疑心忽起,莫非光波勇已察知端倪?否则为何再不让恕君回山?
此时的目焱已是光波勇最为信任的得力助手。
疑心很快转为担心,目焱担心早晚有一日,光波勇会查明真相,那时只怕他不但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恕君与孩子。看来所剩时日不多,须得尽快下手了。
咸通四年夏天,目焱等待已久的良机终于出现,他与淳海二人陪同光波勇南下,行至阆州,目焱终于成功毒杀了号称天下第一忍者的光波勇。
谁知光波勇死后,目焱并未等到与恕君重逢的那一天。不久便传来恕君的死讯。
目焱由此怀疑坚地早与光波勇通过气,早已对恕君生疑,故而光波勇一死,坚地便杀害了恕君。
爱人被杀,生子被夺,目焱从此恨坚地入骨。
自从谋夺了北道长老之位后,目焱便一边潜心修炼,一边极力扩展势力,苦心经营二十年,终于堪与三道抗衡。
与此同时,目焱始终未忘对恕君的爱恋与承诺,一直孤身一人,并一心一意筹划让亲生儿子光波翼,不,应该是目继棠——目焱为自己的儿子所取之名,让目继棠有朝一日可以登基为帝。
讲到这里,目焱回过身来,只见光波翼木然凝视着自己,脸色苍白,便走到光波翼面前,伸手去抚摸光波翼肩头,不想光波翼却忽然退后一步,躲开目焱道:“你撒谎。”嗓音竟有些哀哑。
目焱轻轻摇头道:“孩子,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不过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假话,宁愿碎身而死。”
光波翼低声问道:“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上次来罗刹谷时你为何不说?又为何设下许多圈套来欺骗我?”
目焱应道:“我说过,这些都是为了历练你,让你能够早日成才。眼看你一步步破解了我设下的迷局,我心中甚感欣慰。坚地老贼虽然将咱父子二人隔断近二十年,可你始终是我的儿子,继承了我目家的勇武、睿智与果断。我很为你骄傲。”
目焱深情地看着光波翼,又道:“孩子,我本打算让你亲手杀了坚地,为你母亲报仇。可是上次你离开秦山之后,我便有些后悔,看着你就好像看见你母亲,你长得如此像她……”目焱忽然语塞。
光波翼素知目焱沉稳老辣,行事果断冷峻,北道中人人敬畏他,连其他三道长老都惧他三分。可自从自己第一次见他,他的眼中便只有慈爱,可以看出,那柔软的目光并非刻意假装,那是发自心底的爱意。而在他语塞的刹那,湿润的双眼中流淌出一股哀伤的溪流,那是积蓄了多少年的爱,压抑了多少年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汩汩地喷涌而出了。
此刻,光波翼明白,目焱是真心爱自己的母亲,而且依然深深爱着她。
“所以你才将天目术传授给我?”光波翼问道。他心中清楚,这话其实已经没有必要问出口。
目焱微微笑了笑,说道:“岂止是天目术,将来你自会继承咱们目家的全部忍术。只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进步如此神速。”说罢将那半截玉坠儿递到光波翼面前道:“无论光波勇在这玉坠子里藏了什么秘密,如今都不重要了。”
光波翼接过玉坠儿,目焱又道:“棠儿,从今日起,你就留下来,跟爹爹一起打天下,咱们父子再也不分开了。再过两三年,我的目离术便会练成,到那时,咱们父子便天下无敌了。我相信,以你的资质,将来忍术成就一定更在我之上。”
光波翼将玉坠儿攥在手心里,垂首无语,半晌方道:“那个山洞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目焱点了点头。
隆冬深夜寒风刺骨,飞在秦山上空的南山瑟瑟发抖,毕竟她的功力尚浅,熟睡到深夜被光波翼悄悄唤醒,此时似乎尚未完全清醒过来。
刚刚飞行一会儿,南山便忍不住叫道:“哥哥,我好冷!”
光波翼扭头望了一眼南山,驾鹤飞到她身边,忽然纵身跃起,竟跳到南山所乘的鹤背上,跨坐在南山身后,将她揽在怀中。
南山顿觉温暖,回头问道:“哥哥,咱们为何要趁夜偷偷跑出来?目焱想要害咱们么?”
见光波翼没有回应,南山又问道:“昨日目焱都跟哥哥说了些什么?”
光波翼仍只茫然望着远处,并不做答,南山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光波翼却只回应了一句:“等见了你姐姐之后,我自会告诉你们。”
南山见状,索性将头靠在光波翼胸前,不再发话,只默默感受着光波翼温暖的怀抱。
二人飞到柳州境内,天色早已大亮。光波翼带着南山进城,吃过饭,便寻了家客栈住下。
南山问道:“哥哥,咱们为何要住店?何不赶快回幽兰谷去?”
光波翼淡淡回道:“你先歇息,天黑咱们再走。”边说边拉着南山进房,南山却发现光波翼只要了这一间客房。
进房后,光波翼令南山睡下,自己则坐在椅子上发呆。
南山见光波翼自从与目焱谈话之后便反应异常,这一路上更是奇奇怪怪,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自己还从未像这般与光波翼独处一室。躺倒在床榻上看着光波翼坐在身边守着自己,心中自然有种说不出的美妙感觉。
折腾了这两日,南山的确困倦异常,不知不觉便昏昏睡去,醒来时已是暮色霭霭。
光波翼早已准备了点心茶果,让南山吃了,自己仍旧望着窗外,望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退去。
二人再次启程,南方的天气已不冷,光波翼便与南山各乘一黑鹤而飞。
幽兰谷的天空更加温润,光波翼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鹤背上跃下,叩响蓂荚的房门。
入夜虽深,蓂荚犹未歇下,甫一打开房门,便被光波翼紧紧搂入怀中。
蓂荚清晰地觉察到,光波翼虽然搂着自己,却更像是投入了自己的怀中,他需要自己的拥抱。
蓂荚双手抚摸着光波翼的后背,柔声问道:“归凤哥,你怎么了?”
南山则呆呆地站在院中望着二人,虽然她还不知道光波翼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看得出来,光波翼的这个拥抱决非思念如此简单。此时她才明白,原来在光波翼心中,自己远远无法与姐姐相比。
相拥得更紧,夜色也更深了。二人合一的身影被屋内的烛光推得修长,在南山的脚下摇曳着。三个人的庭院沉寂得好似荒冢一般。
南山正欲转身离去,蓂荚叫住了她,南山说道:“哥哥应该有话对姐姐说。”
光波翼放开蓂荚说道:“不,我有话要对你们二人说。”
蓂荚走到南山面前,将她揽进怀中道:“你这丫头,真是让姐姐担心死了。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三人进了屋子,洒在庭中的烛光也被悄然掩回房内。
一个时辰之后,收拾好行装的三人跨上被光波翼召来的仙鹤,径往北方飞去。
新日初升,云海染红,光波翼不禁想起鹤野天吟过的那首诗:
一天云涛半日红,翠山蓝水高下平。才游东海蓬莱岛,又见北岭雪头峰。
随即又在诗后补了四句:
万里河山眼前重,九州城郭身后轻。双羽掠得浮云散,遥闻古寺晨钟鸣。
他在心中反复吟诵了几遍,愈加想念起五台山清凉斋来。在秦山中他与目焱不辞而别,又偷偷潜回幽兰谷,不与坚地谋面,如今他只想静下来,躲开这一切。
从小便想着为父报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杀父仇人,那个自幼无比仰慕与思念的英雄父亲原来与自己并无瓜葛,而那个自己一向恨之入骨的杀父仇人却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与人偷情生下自己,亲生父亲还活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感觉着实怪异,也比从前心怀大恨却无法报仇时更加难过,好像一刹那间便被带走了全身的力量,只想坐下来,躺下来,一动不动,在一个没人打搅的地方,把这一切都忘掉,忘得干干净净。
光波翼扭头看了看蓂荚,发现蓂荚也正看着自己。其实蓂荚一直都在看着他,那清澈而盈满爱意的双眸是他此刻最大的安慰,让他只想与她相拥在清凉斋里,直至终老。
光波翼不知道,这一路上,南山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自己,一如蓂荚一般,只是她的眼中还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
飞入台怀镇时天色尚早,三人将飞鹤降在山中,步行归家。
小萝与纪祥见三人归来极为高兴,一面迎接一面问长问短。三人进到后院堂屋,却是吃了一惊。只见屋内陈设布置竟比从前大为舒适华美,多了许多精致摆设。三人忙问缘故,二人回说这些都是光波翼的朋友布置的。
光波翼问道:“哪位朋友?”
小萝回道:“当然是石公子啊,他说是受了您的嘱托,特意从南方运来的这些东西。”
“石琅玕?”光波翼猜道。
小萝点了点头道:“石公子是年前来的,如今就住在镇子里,他说如果独孤公子或小姐们回来了,务必告诉他。”
南山拿起摆在案上的一只艳丽的琉璃瓶把玩道:“这好像是石琅玕家里的东西,他究竟在搞什么鬼?”
小萝接道:“姑娘的屋里还有好多新鲜玩意儿呢,也叫不上名字来,我们从前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我的屋里?”南山讶道。
小萝又点头微笑道:“您快去看看,就属您的屋子布置得最漂亮、最舒服。”
蓂荚笑道:“原来他是冲着南山来的,还真是个痴情公子。”
南山却叫道:“这个混蛋,竟敢跑到咱们家里来胡缠,也太猖狂了。哥哥,咱们去将他赶出台怀镇,我再在他身上打上个几十枚弹珠,看他还敢忘了这教训!”说罢挥了挥右臂。
蓂荚又笑道:“人家给你送礼,你却要拿弹珠子打人家,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光波翼此时哪有心情去理会这等闲事,只淡淡说了句:“我有些累了,想去睡一会儿,你们不用等我吃饭。”说罢转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蓂荚知道他心中正难过,便不去拦扰他。
小萝被南山这一说却大为糊涂,吓得小声对蓂荚说道:“小姐,那个石公子是坏人么?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不该让他到家里来?”
南山气道:“他当然是坏人,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蓂荚微笑道:“小萝,你别怕,南山是在使性子,说气话。那位石公子倒也不算是个坏人。好了,我们都饿坏了,快去准备点吃的吧。”
小萝和纪祥忙答应一声,下去准备饭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