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艳阳高挂,南山方惺忪醒来,一来昨夜着实玩得乏了,二来这琅玕的确是位极会享乐之人,将家中房间布置得极尽温软舒适,尤其那床榻卧具,令人难免贪床恋梦。
南山跑到蓂荚房中,光波翼与蓂荚二人早在等她。三人吃罢早点,有一婢女来禀道:“我家主人因有事外出,恕不能奉陪三位客人,三位可随意在府中逛逛、看看,若想去城中游玩,也已经备好了车马候着。主人午后回来,请三位务必回府用晚饭。”
南山道:“府里有什么好逛、好看的,我们自然要出去玩玩。”
婢女回道:“既是如此,姑娘是想坐车还是骑马?”
南山道:“我们还想去水边玩玩,自然是骑马方便些。”
婢女答应一声,便转身出去,不多时又进来引着三人出门。出了垂花门,院中已有小厮备好了五匹骏马等候,其中便有那匹纯白无暇的雪螭马。
光波翼笑对南山说道:“石公子果然将雪螭马留给了你,不知他对别人是否也能如此守信。”
南山撇嘴道:“谁稀罕他的雪螭马,哪里及得上哥哥的仙鹤好?”
光波翼道:“人家既然舍得将这宝马赠你,好歹也该谢谢人家才对。”
南山道:“除非他答应帮哥哥的忙,否则我恨他还来不及呢。”说罢走近那雪螭马,两个小厮忙一个牵马、一个扶着上马凳,伺候南山上马。
蓂荚与光波翼也分别上了马,另有两名小厮欲跟随在三人身边服侍,被光波翼打发留下,不愿他们碍着手眼。
从西角门出了石府西行,南山双腿稍稍用力一夹,那雪螭马敏领其意,四足发力,如飞矢一般冲了出去,虽速度极快,骑坐在背上却极是平稳,难怪琅玕肯花费天价购得此马。
南山尝到雪螭马的好处,大为快意,索性任那马儿狂奔一气儿,只听见光波翼在身后喊了她两声,便将二人甩得没了踪影。
疾奔了一阵儿,南山担心与光波翼、蓂荚走散,回首望向身后,左望右望不见二人赶上来,忽听马前有人大喊“当心!”回过头来看时,迎面一辆驾着两匹马的马车正疾驰而来,眼看就要与雪螭马相撞,那车夫口中一面大喊,一面已拉紧了缰绳,想将马车停下。
南山不及多想,下意识将缰绳向左后急拉,雪螭马刹那间便向左前方蹿了一跳,随即前蹄微扬,停了下来。
对面驾车那两匹马却没有这般敏捷,被雪螭马迎头这一唬,又被车夫拉紧了缰绳,立时“咴”地一声长鸣,前蹄高扬,落地时两马又相互碰到一处,险些将一马撞倒。车身也被带得先是向后倾倒,随即又被拉向一旁,险些侧翻。车夫立时被甩离车身,重重摔到地上。车内也传来一声惨叫。
马车后面原本跟着两骑随从,此时赶上前来,一人骑马挡在南山面前,想是怕她跑了,另一人急忙下了马,去车中探看。
南山自知闯了祸,呆愣在马上观望。听那车厢中有人叫骂道:“作死的兔崽子,怎么驾的车?”
那车夫强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手、脸都抢破了皮,一瘸一拐地爬上车去,只听他对着车厢中叽叽咕咕说了通什么话,那车门帘子便从里面掀了开来。
南山已下了马,上前施礼说道:“真是对不住,是我只顾了回头,不小心惊了尊驾,还望多多原谅。”抬头却见车内坐着一位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问道:“石琅玕是你什么人?”
南山一怔,回道:“我刚刚认识他,什么人也不是。”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刚刚认识?小姑娘,你倒真会说谎,洛阳城中谁不知道这雪螭马是石琅玕的心肝宝贝。如今你既然骑了他的马,若非是石琅玕的至亲之人,便是你偷了他的马。你若不肯实说,我便只好送你去衙门里盘问盘问了。”
南山忙说道:“谁偷马了?雪螭马是他送给我的。”
那男子又是嘿嘿一笑道:“非亲非故,他能将雪螭马送你?快老实说来,他究竟是你什么人?”
南山气道:“我都说了刚刚认识他,你不信我也没法。惊了你的马,我向你赔罪就是了,何必那么多废话。”
那男子“哟呵”叫了一声,说道:“闯了祸你还有理了,赔罪?你怎生赔罪?”
南山反问道:“你待怎样?”
那男子道:“你不好意思说,我也知道,你若非石琅玕未过门的小媳妇儿,也必是他的宠姬爱妾。今天我便将你带回府去,让石琅玕拿南市的昌临号来换你,算作向我赔罪。”
南山怒道:“呸!你这厮,怎敢这般无礼!撞坏你的马、你的人,我赔你银子便罢了,凭什么抓我?”
那男子哼了一声,一挥手,示意手下将南山抓走。忽听有人叫道:“谁要抓我妹妹?”
南山心头一喜,回头果然见光波翼与蓂荚已骑马赶到。
光波翼跳下马来,近前说道:“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南山忙扑上前道:“哥哥,我不小心惊了他的车架,向他赔罪,谁知他不依不饶,满口混话,还要捉我回去。”
光波翼略施一礼道:“舍妹年幼,骑术不精,无心惊了尊驾,在下代为赔罪了。”
那男子打量了一番光波翼,问道:“你是何人?”
光波翼回道:“在下兄妹不过是路过此地而已。”
“路过……”那男子又道:“令妹为何骑着石琅玕的雪螭马?”
光波翼道:“在下与石公子有点小交情,这雪螭马是他暂借与舍妹的。”
“哈哈哈。”那男子笑道:“你们兄妹二人,一个说是送的,一个说是借的,看来只有带你们回去细细查问查问了。”
“哈哈哈!”光波翼也笑道:“自古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舍妹冲撞了尊驾,大不了赔偿些银子也便罢了,有何罪名要抓我们啊?”
那男子冷笑道:“好,你二人口口声声要赔银子给我,那我就答应你们,拿二十万两白银来,此事方可了结。”
此时四周早已围聚了一群路人,有人私下窃道:“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光天化日的,这不讹人么?”
另一人也低声道:“你没见那是南石家的白马么?这可真是撞死当官的、坑死有钱的,谁也不冤枉。”
南山却闻言大怒,正要同那男子理论,被光波翼伸手止住。光波翼微微笑道:“看来阁下运气不济,在下原本身上刚好带着二十万两银子,可巧昨日刚撞到一位脚夫,便将银子都赔给他了,如今却没有这些银子给阁下了。”
“哼,满口胡言!”那男子骂道:“一个脚夫,便是撞死了也不过赔个一、二十两银子,怎会赔他二十万?”
光波翼问道:“既然撞死个脚夫要赔二十两,为何撞了阁下便要赔二十万两?”
那男子道:“一个脚夫怎能与本官……呃……本人相提并论?”
光波翼笑道:“不错,舍妹骑的这畜生尚且价值十万两银子,阁下少说也顶得上两个畜生。这二十万银子要得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登时一阵哄笑,那男子恼羞成怒,喝骂道:“混账!还不来人给我拿下。”
手下那两名侍从立时蹿出,伸手便向光波翼与南山抓来。光波翼上前一步,挡在南山面前,抬手便将那两名侍从的手腕拿住,轻笑道:“阁下何必动怒,待在下上车来细说与你听。”边说边走,那两人被光波翼抓得龇牙咧嘴,倒退着几乎叫不出声来。
光波翼放开二人,纵身跃上马车,那男子正自惊慌欲逃,被光波翼按住肩头,登时“哎呦”一声,一屁股坐回车内。
光波翼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前年长安城中一位姓李的公子送了我一块金牌,说什么有了这牌子,即便杀了人也不必偿命,我还道这玩意儿是个没用的累赘,不过今日见了阁下,我还真有心想要试试,看这牌子管用不管用。”说罢从怀中取出僖宗御赐的金书铁券,敲了敲那男子脑门,便停在他眼前让他细看。
那男子见光波翼手中果然有这宝物,不觉心中更慌,惊问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光波翼哼笑一声道:“你先回去,容我两日考虑考虑,看看要不要试试这金牌。”说罢收起金书铁券,下了马车,对南山道:“没事了,咱们走吧。”
南山又看了一眼车内惊魂未定那男子,如堆烂泥般瘫坐在那里,不禁欣然一笑,转身上了马,与光波翼、蓂荚一同分开人群往西去了。
人群中又有人窃道:“哟,这几人什么来头?那车里头的可是位官老爷呀,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
另有人道:“估计这是当小官的撞上有大钱的了,活该认倒霉吧。”
又有人道:“你们没见那三个骑马的都长得跟天仙似的么?依我看,没准是微服出游的公主、王子之类的。要不然,再有钱的人他也不敢同官斗啊。”
“有理,有理。”立时有人应和道。
“那可未必,公主、王子便都是长得美的么?没准还是个丑八怪呢。他们几个既长得这样标致,倒像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姬妾、面首还差不多。”有人反驳道。
“不错,不错。”“此言差矣……”大家犹尚七嘴八舌地议论个不休。
离开人群渐远,蓂荚方开口说道:“我看那人必是洛阳城中的官贵,平日想是威风惯了。今日幸亏有归凤哥在,换做旁人,不知要怎生被他欺负。”
南山气道:“这个恶人!哥哥未免太轻饶了他。”
蓂荚道:“日后淘气也当有个深浅,你若当真撞坏了人,那岂是好玩的?”
光波翼道:“咱们也莫怪南山了。只是有一样,南山,皇上赐我的金匕首不是送与你了么?日后你便常常带在身上,若再遇到这般仗势欺人的刁蛮之徒,你便拿出来吓吓他,便说这是可以先斩后奏的御赐金剑。但凡这些不怕天理之人,总还惧怕比自己更大的权势。”
南山道:“若是那些既不怕天理王法,又不怕权势之人便该如何?就像那些贼寇。”
光波翼道:“一个人,若是这世上已没有他惧怕之事,若非成了圣人,恐怕便是不久于世的将死之徒了。”
蓂荚笑道:“归凤哥这话说得不错。”
三人边说着话,边在城中闲逛。不久又逛到南市中,见这南市果然繁华,店肆鳞次,货贿山积,南山见了大为高兴,乐颠颠地四处淘东买西,全然忘了适才撞马的不快。
南市西北角有家最大的店面,竟有寻常店面七八倍之大,店门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正是“昌临号”。店内衣帽鞋袜、绫罗绸缎、古玩字画、金银首饰、杯盘茶皿、南北奇货,无所不有、无所不卖,且都是名家手艺、精细上品。
三人甫一进店,掌柜的便亲自迎了上来,招呼绍介,极尽热情。
南山愈发开心,将昌临号左右逛了个遍,挑选了一大堆东西。采买完毕,准备付账,那掌柜的却道:“我家公子已着人吩咐过,姑娘到此,尽管拣喜欢的拿便是,一概不必给钱。”
南山闻言一怔,这掌柜的如何认识我?随即心中明了,那掌柜的必是见了自己所骑的雪螭马,这白马,今日已给自己惹了两回麻烦。遂问道:“石琅玕怎么知道我会来?”
掌柜的回道:“我家公子也没说姑娘一定会来,只不过姑娘若到了南市,不会不来鄙号。不到昌临号,便等于没到过南市。”
南山自言自语道:“难怪那家伙想要这昌临号。”
“姑娘说什么?”掌柜的问道。
“没什么。”南山道:“你若不收我们银子,我便不要这些东西了。”
“使不得,使不得!”掌柜的连声说道:“姑娘既然来了鄙号,若是给了钱,或是少拿了一件半件喜欢的东西,小人必定会被我家公子责骂。请姑娘慈悲慈悲小人,不要为难小人了!”
“这像什么话?我偏不要。石琅玕若敢为难你,你来告诉我。”南山气道。
“姑娘息怒,姑娘息怒,小人岂敢啊!我家公子若知道小人言语得罪了姑娘,小人可承担不起呀!”
光波翼在旁说道:“既是如此,南山,你也不必让掌柜的为难了,稍后咱们再同石公子交涉便是。”
掌柜的闻言连声称谢,又道:“小人这便让人将东西装好,给姑娘送到府上去。”
南山无奈,只得依他。
出了昌临号,日已过午,三人也都饿了,便欲寻家酒楼吃饭,光波翼道:“这南市多半都是石家的势力,咱们若在这里吃饭,只怕又让人免了银钱,倒不自在。不如咱们买些菜肴果酒,到洛水畔去,边吃酒边赏风景可好?”
南山与蓂荚皆点头称好,三人于是依了这话,买了酒果,来到洛水南岸,寻了处安静幽雅之地,刚将酒菜摆开在地上,忽见一骑奔来,一名男子近前下马施礼道:“三位贵客有礼,小人奉我家公子之命,早已备好了游船酒宴,等候三位大驾光临。请三位贵客随小人去船上就座吧。”说罢用手一指,只见远处岸边果然泊着一艘大船。
光波翼摇头对蓂荚与南山笑道:“看来咱们还是低估了这位石公子。”又对那来人说道:“多谢贵主人美意,不过在下等只想在这里清静清静,不必去船上叨扰了。”
那人又恭敬施一礼道:“如此悉听贵客尊便。”便转身上马去了。
蓂荚微笑道:“好在这人没有纠缠咱们。”
南山道:“这个石琅玕,热情得令人有些吃不消。”
光波翼笑道:“难为他如此细心,只怕咱们却是沾了南山妹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