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转过身,就见自墙角处走出一个人来。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虽然他一身布衣芒鞋,但却打理得干净而整洁。他那依稀还有年轻时英俊模样的脸膛上,一双眼睛睿智而有神。再加上他身上那股沉稳冷静的气势,丝毫不能叫人轻视了去。
“原来是崔大人,在下失礼了!”高兴一眼便认出此人乃是被自己半强迫半拐骗来了盱眙的崔季舒。高兴这阵子一直忙着策划抢地盘,对抗吴明彻的事情,倒是几乎忘了这茬。高兴脸上露出浓浓的笑容,连忙迎上前去,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弯下腰去。
“高公子太客气了,如今老夫不过是一介布衣,当不得你如此大礼!”崔季舒脸上的神色一暗,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他一边连连摆手,一边说道。
“大人此言差矣,即便您此时不在庙堂,但您向来为国为民,又是有德长者,在下身为晚辈,理当如此!”高兴摇摇头,诚挚地看着崔季舒,郑重其事地说道。
崔季舒脸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花花轿子人抬人,漂亮话谁不愿意听呢。虽然崔季舒说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但他毕竟曾在邺城身居高位,身上自然有一股傲气。
崔季舒呵呵笑笑,然后有些诧异地看着高兴问道:“公子,莫非****发起了攻击,不然你怎么会……”崔季舒说着,抬手一指高兴的衣衫,眉头轻轻皱着。
高兴了然,轻笑一声,露出一丝赧然之色说道:“非也,吴明彻依旧是按兵不动,当是在等待时机,积蓄力量吧!方才在下去了营中,一时手痒便与人较量了一番,故此才如此狼狈,倒叫大人见笑了!”
“公子年纪轻轻便文武双全,胶东王果然生了个好儿子啊!”崔季舒一脸赞叹地看着高兴说道。
“大人谬赞!”高兴谦虚一声,连忙说道:“大人,那日约定之事,高兴怎敢相忘?见到大人来此,高兴一时欣喜竟忘了请您入府,实在失礼!您快快请进,相信家父见到大人一定分外惊喜!”
“如此也好,公子请!”崔季舒微微一笑,沉吟了片刻说道。
“大人请!”高兴再次谦虚礼让一番,然后敲开门,恭敬地领着崔季舒进入刺史府,同时招呼家丁前去禀告高长恭贵客临门。
虽然高长恭贵为淮州刺史,如今更是成为了胶东王,统辖十二州军务,但这刺史府还依旧是原先那个盱眙郡的内史府,内里布置虽然雅致,但却丝毫不奢华,反而十分朴素。
没有几步,高兴便带着崔季舒来到了前厅。高兴请崔季舒上座后,待侍女奉上茶水点心后便屏蔽了她们。
“大人,有些日子不见,不知您过得可好?”高兴陪坐在侧,笑看着崔季舒问道。
“还不错,老夫久未走动,此番倒是得了空子,倒也别有一番感受!”崔季舒一边端着茶盏,一边说道。
“那不知大人以为如今的淮州如何?”高兴接着问道。
崔季舒正要大话,便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自厅中屏风一侧传来:“不知是哪位贵人驾临,长恭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话音方落,便见一身官服的高长恭大步走了出来,虽然速度很快,大却十分沉稳。
高兴和崔季舒连忙站起身来,不待高兴开口,崔季舒便恭敬地行礼,同时开口说道:“见过大王!大王贵人事忙,不知道可还记得老夫?”
高长恭看见崔季舒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崔季舒说道:“原来是崔大人,高某怎敢忘记?前些时日,传出大人不幸亡故,高某好一阵扼腕叹息,却不想这竟是谬传,大人依旧健在,这实在是一件喜事啊!”说到后来,高长恭脸上的惊诧已经消散不见,浮现出一抹真诚的欣喜。
崔季舒有些奇怪地看了高兴一眼,然后才说道:“区区老朽,能得大王记挂,实在是幸甚,幸甚啊!”
崔季舒的表现高长恭尽收眼底,他眉头一跳,隐隐间明白了什么。但高长恭脸上却没有表露分毫,而是露出欢愉的笑容说道:“大人乃是国之肱骨,若早早夭折,那实在是我大齐的不幸,更是天下黎民的不幸啊!”顿了顿,高长恭接着道:“大人快请坐!”
高长恭请崔季舒坐下后自己才在他旁边坐下,然后开口询问道:“大人,长恭不知您来了盱眙,否则定会早早扫他以待,如今倒是有些失礼了!”
“大王客气了,如今老夫只是一介草民,大王身负保家卫国之重任,军务繁忙,如何能为老夫浪费时间,耽误正事?再者,老夫此来,实在是曾与令郎高公子有约,却不想惊动了大王!”崔季舒谦逊地说了一句,然后再次看了高兴一眼,心下不禁疑惑。
按照高兴所言,他的意图绝不只是区区一个胶东王,而是志在天下。但高长恭的样子,看上去却似乎对高兴袭杀朝廷使节的事情丝毫不知,难道高兴所做的一切都是暗中所为?那自己还能否相信他有能力提供给自己那个舞台,相信他就是那解救天下万民的明君?
想到此处,崔季舒心中的疑虑更甚,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忧色。
崔季舒的变化高长恭尽收眼底,见其几次看向高兴,心中的猜测愈发肯定,但他却忍耐下询问的冲动,脸上不动声色地与崔季舒客套着。两人并未谈论朝政,也不谈论军务,只是说些盱眙一带的民俗或者一些经史子集之类的东西。
高兴静静地坐在一边,忠实地充当着听众,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此时显然不是讨论崔季舒去留问题的时机,高兴已然猜到高长恭对自己的秘密行动有所察觉,但高兴并不在意。
终于,高长恭和崔季舒再次聊了一阵,就以天色已晚,崔季舒旅途劳顿为借口结束了谈话,安排崔季舒休息后,高长恭冲高兴说了句“随我来”后便离开了前厅向着书房走去。
“坐!”高长恭见高兴关好门后便轻声说了一句。
高兴坦然地坐在高长恭对面,脸上一片平静,没有丝毫的紧张与忐忑。
高长恭整个身子都靠在椅背之中,他静静地凝视着高兴,一言不发。昏暗的灯光下,高长恭的脸上闪烁着浓浓的疲惫与沧桑,那双睿智深邃的眼眸中,此时却透漏出淡淡的愤怒与无奈,还有些自豪与兴奋,十分复杂。
“爹爹,您想问什么就问吧,孩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着摇曳的烛光下,高长恭那有些斑白的鬓角和苍老不少的面容,心中不禁有些凄然。
“兴儿,你长大了!”高长恭长叹一声,眼中所有的神采尽去,只剩下父亲的慈爱:“你想说什么,能说什么就说吧!”
“爹爹,这么多年来,您始终如履薄冰地生活着,如今可感觉到疲累?”高兴认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高长恭问道。
高长恭浑身轻轻一震,没有说话,眼中却闪过一丝迷茫。
“爹爹,孩儿曾说过,如今的北齐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您难道想要眼睁睁看着它就此沉沦,看着您耗费一身心血的江山就这么在高纬手中沦丧吗?”高兴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平淡。
高长恭身体再次一震,依旧闭口不言,眼神丁丁地望着一边摇曳不停的火烛,眼中的神色有些茫然而朦胧。
“爹爹,其实数十日前孩儿便回到了齐国境内,但孩儿却没有回转盱眙,反而擅作主张劫杀了朝廷的使节,并劝说崔季舒大人能够来盱眙帮助您。而且,淮阴郡城的事情乃是孩儿一手策划。孩儿擅自动用兵权,请爹爹责罚!”高兴说完便闭上了嘴巴,静静地等待着。
高长恭眼神微动,然后看着高兴,静静地看了半晌始才开口道:“高阿那肱本就与我不对付,你夺了他们的淮阴郡,为父倒颇为欢喜,焉会怪罪于你?你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却极为机智,志向高远,不甘人下为父自然明白。只是兴儿,你是否想过,就算你将为父手下的十二州都完全掌控在手中,你就真的能成功吗?倘若失败,你我父子二人就不仅仅是身首异处,更是会成为大齐历史上最大的罪人,必将遗臭万年啊!”
高兴浑身一震,惊诧地看了高长恭一眼,对高长恭知道自己策划十二州造反之事很是震惊,但很快也就释然。毕竟十二州之事几乎以淮阴郡如出一辙,再联想到虽然十二州的叛军豪言壮志想要踏平淮州,但却始终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实质性地冲击过淮州,高长恭自然猜到这一切都是高兴所为。
“爹爹,富贵险中求,倘若就这般任由高纬摆布,坐看大好江山沦丧他人之手,孩儿实在不甘心!人生难得几回搏,纵使今后失败身死,遗臭万年,孩儿也要奋起抗争,在这历史卷册上留下浓重的一笔,方不负这人世走上一遭。况且世间百姓多凄苦,我汉民族多受外族欺压,这乱世该结束了,孩儿势必要创造一个盛世王朝,还这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安泰平和!”高兴的身子顿时挺得笔直,双眼射出湛然精光,他字字铿锵有力,眼中那坚定果决的神色更是让人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