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通过女性的不幸遭遇来抨击社会现实。大量的作品写到女性、母亲受辱、被损害,她们处于社会最底层,或是从肉体到精神的受难者,或为奴隶的母亲,或被典、被卖,如叶绍钩的《一生》、鲁迅的《祝福》、柔石的伪奴隶的母亲》、台静农位工灯》、许杰《赌徒吉》盼等。现代文学的人生图景多以女性的受难为多,她们的血与泪最凄惨动人。集中表现女性的受难,除过反映了妇女受压迫最深的现实外,还有情感的问题,她们的命运可以激起最大的情感强度。艾芜有篇散文《伙铺》(1940年),其中叙述了这样一个细节,说有一个旅店,对于旅在男女方面的问题是非常在意的,即使“要求腾一间小房间,让旅客夫妇住,那他们万不能答应的。为什么呢?这就是他们还活在古老的封建,社会中间,男女的性关系,是看得非同小可的。因此,同他们提到敌人,侵略的事情,他们最感愤怒的,便是妇女被奸污这件事了。“最愤怒的。
事是妇女被敌人奸污,其实不光是旅店老板的观念,现代作家潜意识中也有同样的观念。许多作品涉及性的问题,并不单是在陈述某种事实,而实际上在表明一种态度,运用一种标准,这就是“性“态度、性标准,性问题上的犯罪是最不可饶恕的,对于母性的性凌辱,最能激起强烈的义愤。
第二,性态度作为衡量人格的一条重要标准。女性、贞女崇拜演化成一种深层心理和潜意识中的道德标准。比如《假沦》中主人公忏悔最深的是性行为方面《蚀》中女性的转变与性问题上的失足有极大的关系,~淋家铺子》中林老板最不能容忍的是恶势力对他女儿的逼婚,好色是《子盼》中赵伯韬恶行之一原野〉中仇虎的妹妹被辱是复仇的重要动因《雷雨H日出》把“性“问题作为揭示人的性格和现实最深层状况的焦点四世同堂〉中大赤包最不齿的恶行之一是当妓女管现所长,招弟的特别令人庆恶在于她丧失人格同时出卖肉体,为奴隶的母亲的阶级压迫与性的侮辱相互交织,倔胁中南后的阴险在于以性问题进行诬陷等等。在现代文学中反封建节烈观是关于妇女解放、社会解放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在意识深层,性的“贞沽“观念和性道德仍是一条潜隐标准。通过两性问题表现人的性格、尤其是人的品行是一个重要的模式。作者要通过这类事情,或以此展示人物隐秘的心理世界和性格特征,目11赋予性态度性观念以重要的杜会含义,其心理深层仍有“万恶淫为首“传统观念。
“蚌“的象征原型与现代女性悲剧梅娘的中篇小说《僻》是探讨阴郁的家庭和险峻的社会中青年女性命运的作品。卷首的题词云潮把她掷在滩上,干晒着,她!忍耐不了一一才一开壳。肉仁就被啄去了。
这个题词是一个颇具深意的女性命运的意象,女子被逼堕落的意象,是弱女子毁灭的象征。季羡林在《生殖崇拜文化论序》中说华北、东北民间将男童的生殖器戏称为亚腰葫芦,蚌象征****。“这里的“蚌“可以从较为宽泛的意义去理解,可以把它看做女性的象征。这里的“潮“即可理解为时代或社会势力之潮,也可以理解为某种精神、意识之“潮”。潮把她推向社会的滩上,她经不住各种压力和诱惑,才一开壳,坚持不住,便被毁灭,这是一个完整的意象。她可以看成是男性压迫,逼良为娼,环境促成女性堕落,经不住诱惑导致悲剧等意蕴。
现代文学作品中这类被推向滩头而“干晒着最后“肉仁被啄去“的“蚌“的意象如陈白露《日出》、赵惠明《腐蚀》等,值得进一步探讨。
妖女原型在现代的置换变形与作家的潜意识中国古代小说,写狐妖、神鬼变异的作品,从六朝志怪小说到唐传奇,一直到《聊斋志异》,为数众多。信中中的《狐妖传》中的人鬼恋情(如江妃二女),《搜神己》中的人神相爱如《紫玉》汉谈生、《崔少府墓》《弦超与知勘》等,《聊斋志异》的鬼神变幻、活人见鬼、人鬼交往等等,形成了独特的叙事母题和人物形象系列。这些作品中,以“女性“性征和身份为特征的妖仙神鬼特别引人注目或女鬼,或女妖,或狐精,或神女,几平全为女性。这些作品假以仙境地府、花精狐魅,实写人间的真实生活和抒发作者理想。关于她们的故事中,比较多的涉及****,或者说多是以男女情感为轴心展开情节,写出了许多凄婉动人的故事。
我们姑且把这类作品中形成的模式统称做“妖女“原型模式。妖女原型具有两方面的蕴含,一方面,它是中国封建社会中作家无意识流露出的男性征服欲望的变态曲折表现,反映着男性作家某种潜意识心理,另一方面“妖女“的举动中,也往往包含着某种在性观念上的反叛姿,态,女妖的举动中大都包含一种反传统、反世俗的色彩,超越规范而与现实中的女性有着很大的区别。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作家反传统的妇女观、婚恋现或性观念。值得注意的是妖女“一般来说并不令人庆恶,而有许多在“正常“女性身上难以大胆表现的可爱之处,唐传奇写神鬼仙妖与人恋爱的作品,神、妖、仙、鬼的形象优美动人,如《柳毅传》中的龙女,《任氏传》中的狐妖任氏《锻航》中的云英等,至《哪斋志异》,这种传统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可以说,在妖女身上,实际寄托着作者的某种理想和情感。
“妖女“原型中,有许多是以写她们的在性爱关系中的“主动“性,为特点的。女妖一般都美丽动人,富于人性,男主人公往往是知书达理的白面书生。女妖或托于梦境,或神妖变形,或动物成精,总之女妖神秘莫测地主动地委身于男子,飘然而来忽悠而去。台湾学者叶庆炳在《锦晋南北朝的鬼小说与小说鬼》一文中分析这种现象说,志怪小说所记,不外乎神、鬼、妖四种故事。而“女鬼的爱情三部曲“有一定的程式,第一步,是由女鬼毛遂自荐。第二步,是两情相好,遂同寝处。第三步,分离。许多小说“都是由女鬼主动去接近男人的,这是《意象的流》部曲的第一步”。这些作品除过借鬼服世界表现人生情怀外,大都有变文人某种潜意识的表露,即站在男性立场上希望女性“主动“的意识。
这是作者一种伪装之后的心理诉求,一种深藏于集体心理而不能直接表现的心态。这种无意识心理和传统的伦理观念是对立的。在现实中,由于封建社会的长期的精神禁锢,这些意识要么深藏心理底层,要么经过掩饰变形而后得以表现。
中国现代文学的总体特征和现实主义为主潮的格局,决定了“妖女原型“不可能得到直接的继承和表现,但实际上这种原型模式在作家的深层意识中或集体无意识中仍然有所表现,得到了曲折的反映,在特定情境下进行了特殊的置换变形。虽然我们不能夸大这种现象,但它毕竟或隐或现地存在着,对这种现象加以探索并非没有意义。
“女妖“原型在现代的置换变形,主要在一些描写新女性的作品中得到了显现。现代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系列,可以从不同的侧面进行梳理归类,这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所要说的,是在女性系列中,最具鲜明色彩和时代意义的是一批以反传统、反世俗、反礼教为特征的女性形象,如莎菲《丁玲儒》、《菲女士的日》、王曼英(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娴娴(茅盾《创褂》)、桂奶奶(茅盾《诗与散文》)、孙舞阳、章秋柳(茅盾伽《繁满》曹禹《雷雨》)、金子(曹禹《原野》)、李佩珠(巴金《电》、郭素娥(路领《饥饿的郭素》)等等。这些女”形象并不是象征的变形寓意的形象,而有现实依据和典型意义,同时叉有独特的性格内涵。但是,在这一系列形象中,有一个共同或相似的特点,就是她们的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某种怪异的或乖庚的色彩,带有极其不同寻常的超出常规的举动,特别是在“性“关系、性态度上表现出一种反规范、反传统的意识,似乎有些“妖“气和“邪“气,甚鬼“气,使常人难以理解和接受。莎菲在****问题上对男性的“支配王曼英用肉体对敌人的“报复孙舞阳在方罗兰“动摇“时的主动进攻,娴娴使得君实难以适应,桂奶奶的大胆,繁满对待乱伦的“独特“看法和乖庚阴莺,金子的野性,郭素娥的从肉体到精神的“饥饿“等都被处理得有声有色。在这些形象身上,超乎寻常的怪异情态与富于魅力的个性集于一身,使我们很容易想到古代小说中的妖女原型。
把这类形象与“女妖原型“联系起来,不是、也不必一一寻找二者的对应,只因为笔者感到,在塑造这类形象时,作家的潜意识中或许就有传统“女妖“的影子,有集体无意识中对这类形象某些方面的认同。
当现代作家要塑造新女性形象时,这种集体无意识心理不自觉地显现出来。这种情况与中国历代叙事文学中借女妖、狐神等形象表达作者的新的观念意识和理想是相似的。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文学中有对传统女妖原型的置换变形。现以茅盾的女性形象塑造来看。茅盾的早期小说中有较多的女性形象的描写和女性心理的刻画,特别是对于不同类型的女性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如野蔷薇蚀三部曲《追求》这三篇中的女子虽然很多,我所着力描写的却只有二型:静女士、方太太,属于同型,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属于同一类型。静女士和方太太自然能得一般人的同情一一或许有人要骂她们不彻底,慧女士、孙舞阳和章秋柳,也不是革命的女子,然而也不是浅薄的浪漫的女子。如果读者并不觉得她们可爱可同情,那便是作者描写的失败”。茅盾在《写在野蔷薇的前面》一文中,针对有人认为《诗与散文》太肉感,或者以为是单纯的****、近乎诱惑时,他辩内道如果《创语》描写的主点是想说明受过新思潮冲击的娴娴不能被拉回来徘徊于中庸之道,《那么,诗与散文》中的桂奶奶在打破传统思想的束缚之后,也应该是鄙弃“贞静”了。和娴娴一样,桂奶奶也是个刚毅的女性,只要环境转变,这样的女子是能够革命的。“茅盾的自述中,在一定程度上表明,爱情或性态度的描写是从一个特殊的隐秘的方面揭示人格特点,由此切人表现她们作为反传统女性的性格特征,并对这些特征给予肯定或赞扬。类似的例子还有曹属对繁满像雷雨一样令人心悸震撼的性格的赞美,巴金对李佩珠像电一样凌厉闪光的性格《包括在爱情上的态度》的肯定等等。正是从这些非同寻常的女性身上,从她们越轨的举动中,人们看到了她们可爱的一面,可同情的一面,也看到了她们在冲破传统精神束缚方面的勇敢和无畏。她们的行动可能是出格的,甚至是为现实社会道德所不容许的,但是,却对素被尊崇而实际窒息人性的既定的秩序具有真正的冲击力。所以,这种描写,可以看做是对传统中国小说中借鬼神世界和妖女形象表达作家反传统的精神的置换变形。
此外,这种现象中,可能曲折地反映了某些作家在对待女性问题上的一种潜意识心理,甚至在对待两性问题上的真正的心态。当拉开了历史的距离,换另外一种角度去看茅盾创作中的这种现象的时候,我们或许会有另外一些感受:作者对描写对象肯定的背后有对其欣赏的情态。
有位学者很有见地的分析道当面对静女士和方罗兰的时候,他《指茅盾一一引者注》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洞察感,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他能够大段大段地直接剖析他们的心理活动。可对惠女士却不行了,一到描写她的美貌,她对男性的诱惑力,他不知不觉就会采取旁观的角度,字里行间常常流溢出欣赏的情味。这到描写孙舞阳的时候尤其明显,把她写得既丰脱迷人,又善良温柔,而且还是个机智勇敢的革命者,这就简直是像方罗兰一样在仰视她了。对方罗兰,茅盾不愧是精细冷静的解剖师,可到孙舞阳面前,他有时却变成了一个满怀爱慕的旁观者,怔”旺王晓明:茅盾地看着他们翩然而去。
这种对茅盾作品的感情是符合实际的。同时,惊涛骇浪里的自茅盾对这些女性的描写,尤其是对孙舞阳型的欣赏,除了对女性肉体魅力展露醉心于表现男人在女性肉体魅力面前的软弱不敌“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同样醉心于表现孙舞阳式的女性精神上的大胆、心主动、狂放,表现男性在精神上同样的软弱不敌,这在方罗兰的身上、在俯蔷程。中的一些男性身上都有明显的表现。茅盾对于女性在这方面同样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用着较为忍肆的笔触。这些女性的大胆和主动,带有狂捐不羁、甚至悖乎常情的意味,那么,这只是作者对现代女性中一种类型的真实写照呢,还是另外表明了什么?也许,这里作者表现出一种矛盾的情态,一方面,把女性主动置换变形为一种与女性解放意识和政治革命结合起来的意象,另一方面则对于这些女性在性问题上的积极态度表示了欣赏,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正是作者的一种潜意识表现。
这种现象并不是仅有的。许杰的短篇小说《保影》中,主人公就甚至幻想在神秘的秋夜有一个狐鬼幻化出的美女“来“摩抚我的寂寞”。在现代许多涉及两性问题的小说中,在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影响的作品中,除了作者对作品中人物的潜意识的揭示外,是否同时也显现着作者自己的潜意识,或者说有某种传统原型意象在映现?指出这种原型的置换,不为猜测作者的内心隐秘,而正好反映了历史的变化对于作,者深层心理的触动,反映了作者意识的社会化特点,并从中体现出人性深处的某些共同性。
20世纪中国文学的深刻变革应该说对于性观念原型有了重要的触动。性观念原型的置换,是中国叙事文学中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重要领域,许多原型与“性“观念有深层的隐秘的关系。如果把从20世纪初到20世纪末的中国文学在这方面的变化作一比较,再把这种变化与古代文学作一比较,一定会从中发现性问题本身以外的许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