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视同仁,说得简单,其实是很难的。你以为你对他好,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的感觉和人家的感觉有偏差,你觉得对他很好,但是其实不怎么好。可惜的是,这种问题,总要以承受者,而不是施加者的感受。
而另外一种可能,你的感觉可能是对的,你的确对他好。但是,你对他好,不是绝对的对他如何的好,而在于,你只是对他比对别人好。
这就是不公平了。
而以民族论,正常情况下,那一定是对自己民族好,对别的民族不够好,这是无法改变的。
苻宏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了。他可以说的话,几乎都被堵了回去。
难道,这一次,真的是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苻宏不敢想像,五十年江山,难道真的就这样,就这样断送在自己的手上了?
苻坚看儿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如果三年前,那一仗,自己打的能够稍微谨慎一点,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自己如今就是天下之主!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帝!那样的话,自己根本就不用把椅子交出来。哪怕是秦皇汉武,也根本无法和自己相比。
想了想,苻坚还是站了出来,他看了看段业一眼,道:“段业,你以为你已经赢了?”
“应该没有什么意外了。”段业老老实实说道。
“不,不是这样。”苻坚摇摇头,“年轻人,不要把自己想的太过于强大,也不要把你的对手想的过于弱小。”
“段业受教,请天王指点。”段业显得非常之谦虚。只是这种谦虚,换别人看起来,却是非常之不爽。
苻坚目光灼灼的看着段业,道:”段业,你觉得你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段业道。
”对,因为你自己。“苻坚点头,”你有着超出常人的目光,你比大部分人更加坚韧,你年轻,你没有包袱,很多事情,我做不成,司马家也做不成,但是你做得成。“
”承蒙夸奖,当仁不让。“
”那么,你有没想过?“苻坚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一切能够存在,是因为你,如果你没了呢?“
段业微微一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苻坚也笑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君王最重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想,大部分继承人都没有想好,包括宏儿,其实他也没有想好,所以现在,他面临很大的困难。“
段业笑了笑,道:”作为君王,最重要的,恐怕是保持神秘感,永远留着一张底牌。一张谁也不知道的底牌。“
”你说得对。“苻坚赞赏的点点头,”这才是最关键的,所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如果作为君王,没有一张底牌,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你看,朕有没有底牌呢?”
“有。”段业点头。
“是什么?”苻坚步步紧逼。
“我不知道?”
“你怕么?”
“不怕。”
一问一答,间不容发,可是却让下面的臣子们傻眼了。
“事已至此,我不用这一手,是不行了。”苻坚叹了口气,满脸失望的看着段业,“可惜了你,这个世道,有你这样的,不容易。”
“没什么可惜的,一切早就注定了。”
“不如……”苻坚犹豫了下,“你是我的女婿,你在凉州已经证明了你的实力,朕相信,你能够统治好一个州,也就一定可以统治好一个国家,不如这样,朕敕封你为亲王,世袭罔替,与大秦同在,如何?“
段业笑了笑,“听起来很不错。”
“是的。”苻坚说道,“朕开的条件真的很好了,如果你答应,那么你想得到的一切,你都得到了。你还什么也不会失去,你享有无限的权力,却不用承担相应的责任和风险。”
“我拒绝。”
“你想好了?”
“想好了。”段业干脆的说道。
“唉。”苻坚叹了口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你……”这一刻,终于轮到段业震惊了,因为,这一句话,是绝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没想到吧?”苻坚笑了笑,露出了满口的白牙。
“你……”段业还是不敢相信,以至于现在,段业居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其实呢,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苻坚耸耸肩,“你应该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有一句话,叫朕很生气,后果狠严重。”
“是。”段业自嘲一般的笑了笑,“我可是实在想不到。不过,我也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这个时候,苻坚显得很大气。
“多久了?”
“没你时间长。”苻坚很直接的回答道。
段业这才松了口气。
但是苻坚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没有把段业气死。
“所以,我就只能摘桃子了,你播种,我乘凉,似乎很好。”
说完,苻坚突然身子拔地而起,如同大鹏展翅一般飞向段业!
大家全部震惊了!
谁都知道,苻坚骑射虽然不错,但是,这种侠客式的技击,他是不会的!
可是这一刻,苻坚分明就是一个高手,一个万人敌的高手。
这一年的春夏之交,长安城似乎格外热闹,因为这天,白天出现了一道璀璨的光,夜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彗星。
白虹贯日,彗星袭月,这可是天生警兆啊!
这一天之后,天王苻宏就宣布因病退位,由年仅8岁的苻敢继位。
苻敢区区八岁,又怎么能够执政呢?这是拿天下开玩笑么?
不过很快,长安城的百姓们,就安心了,因为苻敢马上宣布,敕封武英郡王为亲王,世袭罔替,并且担任摄政王。
昔日段业大人在凉州就干的很好,如今朝廷终于让他来辅政了,想来天下马上就可以太平了吧。
于是乎百姓一安心,就可以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
岁月如梭。
华清池畔,一个扎着羊角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抱着一个中年人的胳膊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你的谢妈妈就在建康城发飙了。”
“谢妈妈发飙?”小女孩明显觉得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此有些发抖。
“好了,小兰儿乖。”那男人很是宠溺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总之,有个叫司马道子的坏人就死了,被你谢妈妈找人给消灭了!他是坏人嘛。”
“嗯,谢妈妈就是喜欢对付坏人啦。”小姑娘高兴的说道。
“小玉儿,你又缠着爹不放,爹每天这么多事情,你怎么能老是缠着他!”这个时候,一个几乎和羊角辫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跑了过来。
“大玉儿,明明是你想让爹抱,现在看爹抱着我,你就吃醋了!”小玉儿笑嘻嘻道,“你要开口求我,我就让给你拉。”
大玉儿扁了扁嘴,突然说道:“听说啊,兰妈妈那儿又有冰淇淋了。”
“二十盒!”
“五盒!”
“十盒!”
“成交。”
这个男人,看着女儿们居然以冰淇淋为赌注,来交换自己的怀抱,不由得哑然失笑。
大玉儿这次也扑到了男人的怀里,连叫了几声爹爹,才问道:“那个时候,咱们的老家不是也遇到了危险吗?”
“是啊。”中年男人正色道,“那一次多亏了你灵妈妈和你兰妈妈啊!灵妈妈还怀着小灵儿呢,就带着你兰妈妈亲自上前线,才打败了一群坏人呢。”
这个时候,从大玉儿怀里,掉出来了一张纸币。
中年男人捡起来纸币,看见上面印着自己的头像,不由道:“你看,也是因为那一次胜利,你才用得上这纸币呢。”
“哼!”大玉儿不满道,“好像不是这样啊。”
“怎么不是?”
“柔妈妈总是说,如今咱们用的所有的钱,都是你从她那里抢来的呢!现在都是她养活咱们。”
“这怎么可以这样说。”中年男人不满道,“那个时候,她还不是你们的妈妈呢。”
“那后来,怎么就变成我们的妈妈了呢?”大玉儿笑嘻嘻说道。
“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呀?”大玉儿虽然小,但是早就有了点做妖精的潜质。
“喂。”中年男人感到自己怎么能在女儿面前这么软呢,他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大人的事情,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
“卓尔姨倒是也大了,她知道么?“大玉儿一句话,却又把他呛了个半死。
只是,一提到卓尔,这个中年男人,也就是我们的段业,突然很是伤感。
大玉儿是很敏感的,一看就;老爹脸色不好看,就忙道:”爹,是不是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不管你的事情啊。“段业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是有些人想不开呢。“
”为什么这么说?“
”当初啊,在卓尔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叫做崔浩。“
”恩,上次楚叔叔带我们去射击时候,我听楚叔叔说过呢,说崔浩是当时最聪明的年轻人呢。还让哥哥们都像他学着点。“
“喔?学什么啊?”
“楚叔叔说,很多方面,他是最聪明的人呢。”
“是啊,有些时候,人太聪明了,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你个小妮子,哪儿懂这个。”段业笑道。
“怎么就不懂了!”大玉儿嗔道,“楚叔叔说了,人太聪明了,活不长久的,听说那个崔浩哥哥,还没到十五岁,就得急病死了呢。”
“这个……”段业脸色有些不好看,马上又说道,“是啊,这么早就死了,真是可惜,我当时很是难受呢。”
“唉,反正现在大哥有一群老头子教着,二哥三哥被你赶出去,在各地游历了,他们看起来都好笨呢。”
“笨就是聪明,聪明就是笨。”段业一本正经的说道,“现在四海升平,他们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呢?”
“是啊,是啊。”大玉儿笑道,“我听外面人说啊,说三皇五帝以降,就没见过爹爹你这么清闲的皇帝呢。”
“清闲的皇帝,才是有本事的。”段业放下大玉儿,伸了个懒腰,“我清闲,说明我做的好!那些天天忙得要死的皇帝,往往都是昏君,事情明明可以很快做好,干嘛花那么久?”
“好了爹爹,不和你说了,我要带着妹妹们去坐热气球了。”说完,大玉儿丢下段业,带着小玉儿一溜烟的跑了。
段业笑了笑,看着女儿远去,他不禁想起了之前几年的峥嵘岁月,想起了那些个和他并肩战斗的伙伴们,想起了那些个已经不在的同伴们。
他还记得,那天在长安殿内,卫彬最后时刻出现而力挽狂澜。他还记得那次在大漠,衍生突然出现让刘勃勃饮恨。他记得张衮在凉州打赢了那一场金融战争。他更记得当龙江船厂的巨舰下水的时候,自己有多么兴奋。
如今,他的国家,陆地纵横三万里,海上船队几十只,普天之下,谁人能敌?
如今,他的国家,工业化的火焰已经开始燃烧,即将燎原。现在人民生活富足,国势蒸蒸日上。
新一代的人才已经开始涌现,自己的几个儿子,也逐渐可以接过班去。
曾经他以为,这一辈子,只要是努力过,就是无憾。
现在他发现,自己征战天下不过几年,就取得了这般的成就,人生再世,也不过如此了。
看着头上突然飞过的海东青,那海东青奋力的朝着太阳飞去,段业知道,这是这种神鸟自知道命不久矣时候的选择。它们宁愿死的轰轰烈烈,也不想老死在窝里。
段业看着马场里的战马,一时间豪情万丈。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骑马作战了。但是骑马依然是一项很时尚的体育运动。
他走进马厩,牵出早就已经很老的黑旋风,轻轻摸了摸马头,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咱们再跑一圈?”
说完,段业跨上马去,策马狂奔,放声大笑。
这一刻,他感到依然年轻。
年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