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很不高兴的样子。咪咪发出疲惫而脆弱的叫声。医生过来摸它的腿骨,对我们说:“最好照片,不然无法下结论。”接着问我们:“照吗?”我说:“你觉得有必要,就照。”他说:“我当然觉得有必要。”可又问:“照吗?”这让我很不舒服,我不知道是现在的医生不自信了,还是因为敲患者的竹杠,做贼心虚。我说:“照啊!”他说:“一张80块,但要从不同侧面照两张,才看得清。”照两张也照啊!片子照过,医生将片子取出,用电风机吹,随后挂到有灯光的墙上去。我走过去问情况,他说:“看片子是项专门的学问……骨头没有问题。”
我们把拉血的事说了,拉血的同时,屙了两团屎,屎干干净净。医生说那是内脏有问题,不是膀胱就是尿道,而且说只有借助外科才能治。他是否能治,却不说。他只说给它量量体温吧。于是将体温表插进咪咪的****,咪咪疼,挣扎着。一两分钟后,体温表取出来,医生说37度,偏低。我想肯定是流了血的缘故。咪咪的唇上,有个很大的裂口,显然流过不少血,鼻子上都是血迹,是它用舌头舔上去的。何况还尿血。
医生始终不说能不能治,我们只好让他把咪咪唇上的伤口清洗一下,抱回了家。
把它放在床上,想让它好好睡一觉。可它爬起来,要往下跳,阿华接住,放在地板上。它摇摇晃晃地走,有条后腿,显然无力,但并没拖着,看来骨头的确没伤。它到了客厅,径直往沙发底下钻。它知道自己伤了,病了。只有病猫才拣黑暗处走。它出于自尊不想让我们看到它的病态。我和儿子把它从沙发底下抱出来,阿华在她的电脑桌下面,铺了塑料软垫,把它放到垫子上,盖上衣服,它安静了些。
次日是周末,儿子拿出《猫狗养护手册》,念对病猫的养护一段,说要是它长时间不吃不喝,就可能造成神经紊乱,还可能死亡。我们吓住了,马上去医院给它输液。虽然,对昨天去的那家医院不满意,但附近仅此一家,只能将就。从上午9点半,输到近12点。还打了止血针。回来后,发现咪咪嘴角流沫,以为是正常反应,可到下午3点过,还流,肚皮都打湿了。阿华去医院询问,医生说,可能是对某种药物过敏。阿华打电话回来,让抱去。我和儿子又把咪咪装进提包。有两个医生,还有老板娘。老板娘说,打一针就没事了,如果家里有扑尔敏,发现这种情况,给它喂一点进去,同样没事。为咪咪照片的医生抚摸它的背,另一个更年轻的医生过来帮忙。好一阵过去不见动静,我问什么时候打针,却说已经打过,是那个年轻医生打的。我们都没看见,像是打的隐形针。
但确实,咪咪嘴角的沫子少了。回家后,它的声音却发不出来,只有微弱的呜呜声。
到晚上也这样,依然不吃不喝,依然尿血。晚9点过,我们企图用针管给它灌些牛奶,可它坚决不肯,牛奶从嘴里溢出。它本来就相当疲惫,还把它这么折磨来折磨去。半夜,我和阿华起床,见它蜷缩在沙发底下,将它抱出来,放进我书房里,盖上被单。过两小时我再起床,见它动了位置,被单自然不在身上。它流了那么多血,这几天又降温,可它却总是怕热似的,而摸上去,又并没发烧。
几天都是断断续续地睡,睡着就有梦,每个梦都与咪咪有关。其中一次,我和妻儿沿故乡的堰塘往家里走,走到母亲的坟前,见咪咪跑过来,肚子瘪着,瘦得慌,我们叫它,它不应,直冲到下面一个烂泥塘里,翻泥巴抓鱼。这时候,我醒了,心里很难受。早上起来,左右不安,与阿华决定再找医生,但不想再去先前的那家医院了。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一家。我们没带咪咪,医生问了些情况,并根据我们提供的情况,说咪咪可能出现的病情,说得相当清楚。于是我们回家,把咪咪送过去。
在家时,它不愿进提包,去了别处,又不愿出提包了,头往外一伸,立即缩回去。医生说:“没关系,就让它在里面吧。”过来提了提咪咪的脊背。脊皮虽松,提起来后,回收得却并不特别迟缓,证明脱水不严重,又轻摸咪咪的肚子,咪咪很敏感,证明它的肚子受了伤,很痛。他没让咪咪受苦,给它打了止血、止痛针,听说它对消炎药过敏,止痛针里特意加了抗过敏的药。回来后,咪咪流口水,但没流沫子,打电话去问,他说别管就是,语气很肯定。医生就该这样,要不然患者怎么信任你。
整个下午,咪咪都躺着,这里躺一会儿,那里躺一会儿,在沙发底下躺的时间最长。
夜里,接近凌晨3点,阿华起来看它,却怎么也找不到,我也起来,依然找不到,过一阵,听到一声响,发现它从儿子的屋子里出来,去客厅墙角拉了泡尿,拉得很顺畅,尽管尿液依然是红色的。过后,它竟然弯着身子,舔自己的屁股!猫是爱干净的,可前几天咪咪没法让自己干净,现在有这个能力了。我高兴得直唤阿华来看。阿华给它端来水,它竟然喝了;端来猫粮,它竟然吃了。
它活过来了!
还说不上彻底痊愈,就遭遇地震。
可它跟我们一样,在地震中也活过来了。
——而这一次,它却死了。
事故出得让人想不通。咪咪常常跳上那个电箱,好多回下大雨,它都是蹲在电箱上等我们,从没出过事。没想到一出事,就致它于死命。
我不敢去想咪咪被电击的那一瞬间。不敢去想,却偏要去想,想它从电箱摔到地上的情景,想它睁着的眼睛,张着的嘴,嘴里的焦黑和泥土,以及戳在牙齿上的那片落叶……
猫的寿命,一般在十二年左右,人言,猫活一年,相当于人活七年,十二年,也就相当于人的八十四岁了。咪咪来我们家五年多,给它做节育手术时(那时候来我们家只有几个月),医生说它有三四岁,其实根本没有,如前所述,它来我们家还长了个头。就算那时它已活过四年,加上五年,也才九年,还应该活个三年两载的才对。何况有的猫活过了二十年呢!听说冰心老人养的猫,就有活过二十年的。我们满怀信心地认为,咪咪绝对不止活这年头,因为它常常让我给它敲背。它跳到我腿上来,就必然让我给它敲背,舒筋活血,不敲,它就扬起头,望着我,不高兴地叫,那意思是:“我都上来老半天了,你怎么还不敲啊!”敲几下停了,它又叫,意思是:“怎么停下了?”我的指头在它脊背上叩击时,它眼睛眯着,全身颤抖,头有节律地从左摆到右,又从右摆到左。有回秦姨见我给它敲背,说:“哼,他妈个流浪猫儿,还知道享福呢,要人理疗呢!”咪咪把舒服劲儿收起来,又做出别人说它耍赖时的样子:眼睛剜两下,耳朵弹两下。
有时候我跟咪咪开玩笑,说咪咪呀,你可千万要死在我们前面,要不然就没人养你了,就算有人养你,也没人跟你这么闹了。
现在想来,这话真不该说。
儿子在电箱上发现了它,现在它又死于电箱。
我知道,在这个星期天的凌晨或清早,世界上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其中包括:我家的咪咪死了……
死后的咪咪比活着时重了许多。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曾看一本书,说西方科学家通过长期实验,称出人和物灵魂的重量,都是0.2克,死后灵魂就跑了,因此死后比生前都轻0.2克。可咪咪却变得更重。我猜想咪咪的灵魂没有跑,它让自己的肉身变沉,把灵魂拽住,要跟我们见最后一面,听我们再叫它几声“乖乖”、“宝贝”。它是多么不愿意死呀。它死不瞑目。
儿子去我们埋咪咪的地方,至少待了半个钟头。我站在书房的窗口,能望见那方向,只可惜被刺柏树遮挡,望不见咪咪的墓地,也望不见儿子。
儿子回来后,进到自己房间,一言不发地闷着,拒不吃早饭。
我对他说:“你从此就该知道,人就是这样慢慢逝去的。”
说这话时,我生动地回忆起我母亲去世时的情景,那年我六岁。
过了一天,儿子说:“不是说猫有九条命吗?……它会不会活过来,把土拱开回家?”
这句话竟成为我们共同的幻想。
当然,终究只是幻想。
又过两天,儿子说:“它连梦也不投一个。”
阿华也这样说。阿华说这真让人伤感。咪咪活着时没来得及跟我们告别,灵魂应该回到家里,和我们说一声。但它没有。不过阿华比儿子释然,她说香港科幻小说家倪匡跟他的两个好朋友,都相信灵魂的不朽,他们相互约定:无论谁先死去,灵魂都要回来,把“那边”的事情讲道讲道。倪匡的两个好友先后走了,可谁的灵魂也没回到他的身边。为此,倪匡很恼火。其实他不该恼火,他的朋友一定是怕他难过,才不愿再来打扰他。朋友们进入了阔大的静默之中,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白天黑夜,为他祝福,希望他过得好。——我们的咪咪也是这样。
阿华又说:“咪咪实在是太聪明太可爱了,世间聪明的多,聪明而可爱的不多,想必天堂里也是,老天爷喜欢它,就把它接走了。与其为它伤心,不如为它祈祷。”
她的话让我想起法国诗人雅姆的伟大诗篇,《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该走向你的时候,呵我的天主/让这一天是节庆的乡村扬尘的日子吧。/我希望,像我在这尘世所做的,/选择一条路,如我所愿,上天堂,/那里大白天也布满星星。/……/天主啊,让我同这些驴子一起来你这里。/让天使们在和平中,引领我们/走向草木丛的小溪,那里颤动的樱桃/像欢笑的少女的肌肤一样光滑,/让我俯身在这灵魂的天国里/临着你的神圣的水流,就像这些驴子/在这永恒之爱的清澈里/照见自己那谦卑而温柔的穷苦。”
然而我,是一个俗人,衷心迷恋着俗世的生活。我并不希望咪咪(包括我自己)进到天堂里去。我盼望着它某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它可能会变了一个样子,甚至变了一个物种,但我希望自己也有邻近单元那个异人同样的本领,同样的宽爱之心,能轻易跨越物种的界线,和咪咪欢喜相认。
咪咪死的当天,老白就坐不住了。它的年纪比咪咪大,平时一睡就一整天,这天它没睡多久,就醒来,眼神忧郁,在屋子里乱转,伴以悲哀孤独的叫声。给它吃的,它只闻闻,劝它,它才吃很少一点。它的饮食习惯跟咪咪不同,咪咪生养孩子那段时间,还吃一点肉,后来就不再吃肉,只吃猫粮,偶尔吃些五谷杂粮,比如玉米、土豆、南瓜之类;老白尽吃肉,主要是猪肝。它体形大,食量也比咪咪大,大许多,咪咪少食多餐,老白一天吃三顿,最多四顿,但一顿的食量,就超过咪咪一整天。这天它却不怎么吃。后来它要求出门。没过一会儿,它就回来了,又是满屋乱窜,去床上、冰箱上、书堆上、纸箱里、衣柜里、床板底下……到处闻,到处看。它是在找咪咪。
那天晚上,我们下楼,看见老白静静地坐在刺柏树下,守着咪咪的坟。长时间守着,直到我们抱它回家。其实说不上坟,花园里种满吊兰,我们把咪咪埋在了兰草丛中,一块两尺见方的平地,平地上方,覆以类同松针的刺柏树落叶,平地周边,压了几块小小的石头,某块石头底下,压了一页阿华特意为咪咪抄写的《金刚经》。
老白是怎么知道咪咪埋在这里的?
我挖的墓坑虽不深,却也不浅,要闻气味是闻不到的。
它完全是凭借某种神秘的启示,找到了这个地方。
咪咪死后第五天,我的这篇文章快要结尾的时候,老白失踪了。它这天下午5点过出门,再没有回来。当天晚上没回来,次日白天也没回来。这种事情在它身上从未发生过。我跟阿华出门去找,小区每个角落都找遍了,不见它的影子。到五幢的楼底花园,见一只很像老白的猫在游荡,唤一声(虽然知道老白是聋子),它应了,朝我们跑过来。我们高兴啊,蹲下去迎接它,跑到近前,首先就看它的眼睛。两只眼睛好好的,它不是老白。可它就跟老白一样,在我们腿上蹭,还把头朝我们掌心里擂。阿华迅速转身回去,给它弄来一大盘猫粮,再继续去找老白。
有熟人见了我们问:“你们在找你们的猫吗?”
我们说它出来好久了,一直没回去。
熟人说:“那么聪明的家伙,自己知道回去的,你们着急啥呀!”
他们说的是咪咪。
我们没作解释。我们不想让熟人知道我们的咪咪死了。
找到小区外面——虽然知道老白跟咪咪一样,跟了我们就不再出小区——还是不见它的影子。
阿华说:“那狗东西,对咪咪的感情比对我们的还深,这家里没有咪咪了,它就觉得没有意思了。它愿意离开,只好由着它了。”
话虽如此,我们依然没有停止寻找它。它跟胖儿不同,胖儿身强力壮,而它,只有一只眼睛,更主要的,它是个聋子,听不到车声人语,流浪在外,危机四伏。
好在它到底不像咪咪,咪咪干干净净地死去,老白却还给我们留着希望。
借用沈从文先生《边城》里的句式说:
或许它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或许它明天就回来。
我们永远等它。整个白天把门开着,夜里,冒着严寒,轮流起床,开若干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