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攻到开封了?”岳震好不容易得到前线的一鳞半爪,自然穷追不舍的问道。
“还没有,不过开封的两大门户许州和归德已经被岳家军攻陷,开封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朱仙镇,那里如果再失守,开封恐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岳震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完颜雍的手臂。“什么!你说朱仙镇!”
“是啊,就是朱仙镇。”岳震情急之下早忘了控制力量,然而真真切切的疼痛却让完颜雍咧嘴笑了,尽管他的笑比哭还要难看,却是他这些日子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想当年女真大军席卷中原大地,占开封如探囊取物,谁能想到短短十几年的光景,形势大逆转,现在是我们毫无还手之力,真是可悲!可叹!”
朱仙镇,仅仅这三个字,就已经填满了岳震的脑海,他根本听不清完颜雍的感慨。这个震古烁今的地名,把他一下子推到悬崖边,他的脚已然感觉到来自地狱的幽寒。
朱仙镇,那是一个顶点,也是一个终点。天下无敌的岳家军在那里戛然而止,在那里书写了最后的辉煌。在这个地名的后面,紧跟着十二道金牌、莫须有、天日昭昭、风波亭……一个个真真假假的传说。一位千古名将的千古悲剧,在那个小镇上拉开了序幕。
颓然松开抓着完颜雍的手,岳震恍惚无力的蹲下,他被困在没有时间,没有颜色,没有生气的世界里,与现实隔绝。
他很想听听完颜雍在身边唠叨着什么,可是他不能,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两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的回响。
我该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
历史的轮子没有临界点,它会永不休止的转动下去。在巨轮的阴影下面,父亲岳飞,岳家一门,还有他自己,显然已经快要到达终点站,快要到了下车的时候。要结束了,我还能改变什么吗?
去朱仙镇,到前线去!去阻止父亲的执着,去哀求父亲向朝廷低头。还来得及吗?与终点只是一线之隔,还能再回到起点?
为什么不能强硬一些?如果把钦宗皇帝控制在手里,把这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做一个资本,一个可以阻止悲剧发生的砝码。可以用他来挑起大宋的皇位之争,成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拖住悲剧前进的脚步。
一时间,岳震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他很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面面俱到,他要在诸多的可能性里,选择一种最切实可行的。
完颜雍也蹲到岳震身旁,一直不停的述说着他的苦闷。从大金国的千疮百孔,举步维艰,再到对叔伯、郎父和完颜亮的诸多不满,后来又说到与完颜灵秀的儿时趣事……其实他也不在乎岳震是否听得进去,只是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而已。
一个冥思苦想,一个滔滔不绝,两个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黑夜过去,山顶的天空慢慢变白,完颜雍终于倒尽了心头的苦水,心满意足的拍拍岳震转身回去。要不是拓跋月发现丈夫不见了寻过来,岳震还不知要蹲在那里愣多久。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拓跋月心疼的给丈夫擦着眼角眉梢上的露水,岳震这才从迷思中醒觉,站起来活动着酸麻的腿脚,他苦笑愕然道:“天亮啦!呵呵,完颜雍找我来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没想到转眼天就亮了。他们都准备好了吗?”
拓跋月点点头,不禁有些好奇的问:“他来说什么?莫非是良心发现,找你来商量怎么救救郡主?”
岳震一愣,不禁赧然挠头,自打听到朱仙镇以后,他根本就没有听完颜雍说什么。只好摇头含糊道:“就算有那个心,他也未必能做的到,来找我,无非是说那些没用的忏悔。好了,不说他了,咱们收拾启程。”
出发,岳震夫妇全副武装的骑马走在最前,后面是晏彪几兄弟围护着完颜灵秀的马车,再往后是柔福一家四口,侯勇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平板马车,肃王夫妇和小赵慎坐在上,几人都披着黑色大氅,大氅的领子高高竖着,挡住了他们大部分的容颜。
因为岳震私下交代,对五爷的事情要严格保密,也就没有人来探寻他们的身份。
大队离开石城后,岳震回头看看队尾的那些义军兄弟,顿觉自己有些多余。弟兄们无一例外的双眼放光,哪还会在意队伍里多了几个人,他们此时都在热切的盼望着,盼望着赶快见到那个即将被他们亲手救回国的钦宗皇帝。
登上山口空地在望,女真人也早早收起了帐篷整装待发。岳震夫妻勒住马,他们看到了一队大约千人的女真骑兵,想必是完颜雍带来的。
抬眼望去,女真队伍中战马成群,马车却只有一辆,车篷的帘子低垂,也看不到里面的人。远望着那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岳震的心里也不觉有些炙热。大宋朝最多灾多难的一位君王,就在那辆马车里!
后面的人陆续通过山口,停在岳震夫妻的后面,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女真阵营里的马车上,义军兄弟忍不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直跟着平板车步行的柔福,察觉到父王很激动,连忙上前贴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侯勇也在柔福的一番眼色后,赶着车悄然退后,柔福独自来到前面。
土古论独自一人慢慢走来,岳震看在眼里暗暗摇头,对完颜雍已然失望到了极点。此时此刻他竟然连见见妹子的勇气都没有,更谈不上什么搭救了。再想想灵秀郡主对两位兄长的信任,岳震对着渐渐走近的土古论,当然不会有好脸色。
“呵呵,震少昨晚没睡好吧,气色很差。”
“咱们老熟人,尊者就不必兜圈子了,有事请讲,没什么事我们就要下山了。还有,请尊者回去告诉雍南王,让他的骑兵离我们远一点,以免靠得太近闹出误会。”
“好,老夫一定转达。”土古论点点头答应却没动地方,嘴角抽动了好几次,才有艰涩的低声说道:“老夫前来,是想见见小灵儿,震少也知道,有些话南王不方便讲,老夫只好来做这个恶人。”
岳震端坐马上,看着马前须发花白的老者,又气又同情他,想了想跳下马走到尊者跟前小声说:“土老头,唉,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要见了吧?如果你将实情告知郡主,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我可不想她在我这里有什么闪失。”
“唉,话虽不错,可是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震少就行个方便吧。”土古论一脸晦暗,哪还有什么强者风范?请求过后他又向岳震跟前凑凑说:“老夫这样做,也是想请震少看在故人的份上,开导开导小灵儿,帮她度过这头一两天的艰难时期。”
“开导!”岳震瞪着眼睛,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愤声道:“你们做出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让我开导!怎么开导?土老头你也好意思说!”
土古论连连拱拱手苦笑说:“老夫也只强人所难,震少就当是给老夫这个面子,震少可曾记得在望北驿,小灵儿还曾为震少梳头整冠。恳请震少看在往日的情分,替我们劝导看护小灵儿一两日,大恩不言谢,老夫铭记于心。”
柔情攻势面前,岳震很容易就失去了抵抗力。不错,想起第一次与完颜灵秀见面的情景,他就算铁石心肠,也不免微微动容。
绵软的双手,白皙的脚丫,还有那把朴实厚重的牛角梳……
岁月流逝,时过境迁,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依然执着的刻在记忆中,不肯泯灭。其实岳震自己都不明白,他对于完颜灵秀是何种情感。从初识的欣赏,相知的钦佩,再到前些日子的愧疚不安,以至于现在的悲悯同情,诸多复杂的情愫揉在一起,让他怎能梳理清楚?
沉吟了片刻,岳震点头说:“好吧,我们尽力而为。我和你一起去,也请尊者不要动强抢的念头。”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完颜灵秀的马车前,岳震先是示意晏彪几个先退开,然后对车旁的柔福点点头,柔福上前撩开帘子,郡主的芳容出现在他们面前。
“老族长,您老也来了,都是小灵儿不好,让您也跟着吃苦受累。”惊喜的完颜灵秀站起来要下车,被柔福伸手挡住,岳震也拦住了激动欲上前的土古论。一老一少这才醒觉,隔着丈远的距离四目相望。
完颜灵秀很快就发觉了老族长的神色不对,展颜笑笑说:“老族长您不要难过,岳公子没有为难小灵儿,雍三哥呢?他不是也来了吗?”
“是,是,来了,小灵儿,老夫……”话到嘴边,土古论的口齿含糊起来,目光闪躲之间,他看向岳震,岳震毫不客气的背过身去,给他一个后脑勺。
求助无望,老尊者稳稳心神咬牙道:“老夫知道,小灵儿是一个坚强懂事的孩子,你和你的母亲,也一直都是咱们土古论部的骄傲,是老夫这个族长的荣耀。我来是告诉你,你的夫婿夏金吾,他在前些日子的归德保卫战中……阵亡了,他走得很英勇,没有让我们女真蒙羞!”
这时拓跋月也来到马车前,她和柔福听到土古论说出这个噩耗,一起垂下了头,不忍心去看完颜灵秀的反应。
血色褪去,表情凝固在脸上,脸色苍白的完颜灵秀看着土古论,因为惊慌而有些涣散的眼眸中,还有一丝侥幸的探寻。她怔怔的望着老族长,宁肯相信是自己听错了。
安静,马车前站满了人,这些功力高强的老老少少,都在刻意的压制呼吸。
土古论如释重负的低下头,不敢再看小灵儿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老尊者知道,这样的政治联姻中,男女双方不一定有很深厚的感情,但是他同样明白,这个消息,对于刚刚准备好去爱一个人的小灵儿来讲,被摧毁的远不止是情感。
“他回来了吗?以他的身份是应该回乡安葬的吧?”
就在土古论困难的思索,如何说出第二件事的时候,完颜灵秀的眼睛又重新聚焦,声音微颤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