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少,请过来,让老朽好好看看。”被岳帅扶起来半靠在床头的老人,伸出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含笑招呼着岳震。
大步上前,他绕过刘家哥俩,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老元帅的手握在手心里。枯瘦伴着温热从掌心里传来,岳震不由一阵凄然,与老人浑浊的眼睛对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
“呵呵,老朽与震少神交已久,想不到一直拖到今日才有缘相见。好,很好,岳鹏举你培养后辈的功力,老吴阶自叹不如。”
换个场合,岳帅一定会暗自骄傲着谦虚几句,可是此刻的岳飞五内煎熬,元帅从未感觉过如此绝望,也从未如此强烈的想要挽留一个生命。老人不仅是同僚、战友,更像是兄长和父亲,最重要的是,他们曾经坚定的站在一起,一同举着一面大旗。掌心里的生命渐渐离逝,孤独的凄凉让岳帅惶恐而无助。
岳震慢慢从这个很容易让人软弱的环境里抽离,他的心绪要比父亲更加复杂。虽然他满腔悲悯,但他很明白这个结局无可更改。
在他内心的最深处,羡慕甚至多过了同情,因为这样的结局对老元帅来讲,可以算是人生这场大戏里,不好也不坏的谢幕。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老人虽然带着这样、那样的遗憾与这个世界告别,但是至少老人还能带着希望而去,这是一个优秀军人该有的结局。至少老人不会像父亲那样,带着悲愤与屈辱走过最后一程。
慌乱无主的情绪被祝福取代,岳震的心平静下来,趁着老元帅休息喘息的功夫,他轻轻拍着老人的枯手,微笑道:“是啊,小子也仰慕大帅已久,只是阴差阳错,一直等到今日才能与大帅相见。”
“嗨,震少在老朽面前就无需客套了,这两年你在那边的所作所为,老朽清清楚楚。哈哈哈,想想震少在强悍如林的番邦域外,在夹缝中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老朽甚感欣慰也甚感鼓舞。谁还敢说我们汉人嬴弱不堪!我们汉人的少年英雄,不会输给任何一个马背上的民族!咳咳咳……”
一时激动,让吴阶剧烈的咳嗽起来,岳震跨坐到床上,抽出手掌贴在老人的后背,运转真气为老人打通胸中的淤积。他知道这样帮助不大,但至少能让老元帅舒服一点。
“老哥哥歇会吧,养好了身体,咱们有的是……”
岳帅的违心之语说了半句,就被老吴阶摇头打断了。“鹏举你不用给我宽心了,老哥自知天命难违,时间不多了。震少……”
说到这里,老元帅转回眼睛看着岳震。“震少,老朽在临走之前问问,我们这一代老老少少大宋军人的梦想,能实现吗?从我们手里丢失的万里大好河山,还能一点一点的夺回来吗?”
始料不及的岳震顿时无语,能够立刻想到的,是一句无比虚伪,曾经让他自己都深恶痛绝的假话。但是他不能不说,他不想剥夺老人唯一能够带走的希望。
“大帅您放心,只要我们大宋上下一心,三军儿郎同心……”
“呵呵,震少怎能用这些陈词滥调来糊弄老朽?我现在可是很清醒的。”病中的老人像任性的孩子一般,固执的看着岳震。“老朽要听真话,实话,听你的心里话!”
一阵黯然,岳震赶忙搜刮整理着,说道:“远的没有亲身参与,我无法评判。从刚刚结束的临洮之战,就不难看出些许端倪。毋庸置疑,金人有金人的优势,我们也有我们的长处,然而对我们最有力的,就是盘亘在我们与金人之间的几十万齐军。”
“哦?此话怎讲?”
“追本溯源,所谓齐军,就是为了活命而投敌的大宋军人。大帅您想,当年他们不肯为了大宋的存亡拼死一搏,现在他们能为金人不顾性命吗?虽然在临洮城外,我只是和齐军短暂的接触,但是我笃定,齐军只是女真人的拖累,我们只要抓住每一次与金军骑兵战斗的机会,有效的消耗他们,大反攻的契机就会越来越近。”
认真倾听的吴阶连连点头,看见岳震停下来,又赶忙追问说:“这是大方向,具体细节呢?震少以为我们该如何加强自己,才能在与金人骑兵的对抗中,立于不败之地。”
“以快制快,我们资源有限做不到。也只能以慢而抑快,用自己的节奏,打乱骑兵的战斗节奏,用重甲步兵对抗甚至消灭骑兵,我们有过这样成功的战例。”
思路被渴望而执著的老人牵引,岳震不禁也投身其中,也暂时忘记了,这是无法实现的纸上谈兵。“宋军的最大优势是远程打击,金人的弓箭根本无法与我们抗衡,只要能够把重装步兵与远程弓弩有效的结合,骑兵不足为惧。总之有三点要素,人数,重甲,强弓劲弩,做到这些,就没有人能阻挡我们大军团的步步推进。”
“好,非常好,鹏举你听到没有?你儿子这两年在番邦不是白混的。好了,震少请休息片刻,老朽有话要和你老子说两句。子羽,把姨丈的简囊拿给岳帅。”
“鹏举,这里是我吴阶写给你,写给韩帅,还有写给皇上的几封信。我没有想到朝廷会调你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呢,反正信已经写了,你就当留给纪念。但是这里面有写给万岁的信,还需要你配合一下,请你上一道奏折,说明流落番邦的二公子岳震,已经无恙回归。切记。”
摆手阻止了欲插话的岳帅,吴阶开始神态安详的安排身后事。“唉,韩帅入朝掌管太尉府,刘光世荣休,张大帅倒台,我吴阶又……鹏举,今后要累你在外独撑场面了。”
“子羽,子翼过来,过来给岳帅磕个头。老朽走后,不管朝廷如何安排调度,就麻烦鹏举你们父子,照拂他们兄弟了。鹏举你就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儿子一样,倘若不服训诫,一样的拉出去砍头。”
岳帅低头垂泪,刘家兄弟含泪跪在岳飞面前,叩地有声。岳震忍不住别过脸去,不忍心再看催人泪下的这一幕。
“好了,吴阶二十年前从军征讨方腊,后又抗西夏,战女真,勉强算是对得起朝廷给我的俸禄,勉强算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们……”
猛觉手中一片冰冷,岳震骇然望去,老元帅已经在他怀里溘然而去。子羽、子翼两兄弟放声痛哭,左护诸将闻声冲进来,小小营帐里哀声不绝,老帅遗体旁跪满了人,岳飞拭泪对儿子摆摆手,两父子退出了营帐。
将星陨落,全军举哀,营房里变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左护军八百里急报临安,岳帅也按照老人的遗嘱,把几封书信一一送出。
老帅病逝,岳飞就成了整个西北战区的最高长官,朝廷批复未至他不能离开,岳震一家人也和父亲一起留在了大营。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他们两父子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原因是晚饭后,父子间一次普普通通的对话。
“老爸,上次您赶走所有监军的事,朝廷一直没有明确的态度?”
尽管父亲和大家的情绪一样很低落,但是岳震却不能不提,有些事必须未雨绸缪,不然到时就会措手不及。
岳帅心烦的摆摆手说:“没有,听说满朝的文官没人再敢来,事情正僵持着就赶上了临洮被围。朝廷不会在这个时候公布对为父的处罚,不过回头想想,在这件事上,为父还是犯了老毛病,太冲动。不管怎样,为父现在是一路统帅,大宋几十万将士的表率,这么干有些过激了。”
听到父亲检讨自己,岳震沉默了。恼羞成怒的皇帝不是不想杀一儆百,他是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一并和老爸清算。
吴老帅辞世,西北统帅的位置上出现了空缺,这对于父亲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有了一段喘息的日子。朝廷不可能在这个敏感的时期,再对另一位统帅,做出什么大的举措,稳定人心是必不可少的。
“小二,你说老帅临终的那段话是什么意思?他让为父上奏朝廷关于你的事,难道是要向朝廷推荐你从军?”
岳震点点头,但是心思显然不在这个上面,口气也不觉有些散漫。“八成是吧,老人家一直对您儿子我,青睐有加。可是他老人家怎知道,国都皇城里的那位,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才好呢。”
岳帅皱起眉头,没有想到皇帝在儿子的心目竟是如此不堪。“小二,为父没想到你对……你对朝廷的成见如此之深。你可知道,朝廷是一回事,民族大义又是一回事。老帅离世前和你说的那番话,对你没有触动吗?”
“有,怎么可能没有。儿子觉得,触和动也是两回事。我深有感触,对大宋军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也就更不会有所行动,走你们的老路投身其中。”
“你!呼……”父亲压了压火气,沉声问道:“那好,说说看,你这个从小在军营中长大的军人后代,对我们大宋军人了解几分。”
察觉到老爸的态度有些不对,他不免有些心虚,但是或许老元帅的病故,对他们父子的刺激都不小。岳震鬼使神差的决定冒一次险,他觉得有些话,是时候该说清楚了,也是时候让父亲对以后的道路,有一个足够清醒的认识了。
“老爸,我怎么看着您要发火呀,您要是生气我就不说了。”
父亲了解儿子,同儿子了解父亲一样,这个越来越难以捉摸的儿子,顿时让岳帅心生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好吧,为父答应你不生气,你说。”
“真的不生气?”偷眼观察老爸的脸色,岳震赶忙举手道:“我说,我说,马上就说还不行吗。”
“您这一代大宋军人,我说的是大多数,像曾经的右护军统帅刘光世将军,显然不在此列。人家现在是腰缠万贯的大富豪,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享清福呢。您和吴帅,还有我说的大多数军人,你们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
岳震迅速的偷瞄了父亲一眼,大着胆子说:“你们都是非常矛盾的聚合体,一会儿把自己想成国土沦丧的罪人,一会儿又把自己想成救国救民的救世主。您忘了,军队只是国家的工具,是国家的主人在操控这个工具,工具本身不可能有思想,也可以说不允许你们有思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