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啊!”
一个陌生清脆的声音在拓跋月耳边响起,被惊醒的少女茫然回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身影就从眼前疾射而过。惊愕的拓跋月大张着嘴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小布赤从眼前飘然起身,看着她轻灵的足蹬木栅翩翩而去。
等到惊骇的拓跋月觉察阿妹意欲何为,也紧跟着跳进木栅时,小布赤已经用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步伐冲过去,电光火石间就越过了岳震,拦在大公羊的冲刺路线上。
笑容停顿在岳震的脸上,阿妹单薄的背影挡住了飞奔而来的大公羊的影像,错愕中他只有一个本能反应,那就是冲过去拨开阿妹。
发力扑上去的岳震却绝望的发现,尽管他已拼命的伸长着手臂,但他的指尖还是无法触到阿妹的衣袍,此刻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也仿佛停止了跳动,唯一的奢望就是时间突然停顿下来,一切都没有发生。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突然到所有人难以接受,最后赶过来的刘子翼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他不忍看到眼前将要发生的惨剧。
和岳震一起疯狂的还有拓跋月,后发而先至的她竟然比岳震还要接近阿妹,她的视线已经越过了阿妹的肩头,看到了大公羊红彤彤的眼睛。
她奋力伸过去的手臂落在了小布赤的肩上,几乎已经魂飞魄散的拓跋月突然停下来,因为她看到飞奔的大公羊,正在用一种绝不合理的姿势嘎然止步。后腿还在半空的羊儿把前蹄用力的戳进土里,巨大的惯性让它在地上犁出两条深深的土槽后,大公羊硕大的头颅和那对威武的犄角,奇迹般的停在了小女孩的胸前。
“不要啊,他是阿哥,他是我们的亲人。”布赤轻柔的抚摩着公羊宽大的额头,低声细语,措不及防的拓跋月傻傻的愣住了。
岳震也是一阵混乱,他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听到阿妹被撞飞的惨叫,却清楚的听到了布赤久违的声音。
“阿哥你看,大羊多听话,它知道你是阿哥,它知道……”
当布赤微笑着回过身,泪眼婆娑看着岳震的时候,他的心防瞬间就被摧毁。惊魂稍定、失而复得、喜从天降,诸般大喜大悲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头,没有人还能够保持镇定。他跌跌撞撞的扑过去,一把将阿妹揽在怀里,语无伦次。
“阿妹,你醒过来了!你认识我了!你都想起来了!你……”
布赤和阿哥一样,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拥抱着唯一的亲人,也和她的亲人一样,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境,害怕梦醒来依然是那些沉默无解的苦难。
“呜呜呜……想起来,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你是阿哥,想起来那天早上,坏人用斧头砍阿爸,阿爸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呜呜呜……”
已经有些模糊的惨景在阿妹的悲戚中,又浮现在眼前,但是此刻的岳震,却已经没有了当天雨地里的愤怒。痛彻心扉的悲哀一次次的冲刷着他,他想不到任何安慰阿妹的词语,他只能和她一样泪如雨下。
将抱头痛哭的兄妹拥进怀里,拓跋月潸然低泣。她不知道,这泪水是为了从未谋面的格桑阿爸,还是为了饱经罹难的布赤阿妹,或是为情郎的努力终有了回报。
向来以为自己已经心如铁石的刘子翼,别过脸去悄悄的走开。曾经很不理解岳震的他,亲眼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深深触动的他不禁心生几分领悟:我们这些战士在战场上收获热血激昂,我们在夜深人静时品尝冰冷孤独,却从未体验过这样动人心魄的至情至深。震少这般一路执着的走过,何尝不是一种别样的精彩人生?
阴霾散去,布赤复原后,岳震仿佛卸掉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整个人神清气爽比前些日子开朗了许多。
在三面岭日日夜夜,也成了岳震心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笑咪咪的看着黏在一起的拓跋月和阿妹唧唧喳喳,是他每天最开心的享受。
每天都在观察羊群的拓跋月很快就发现,很多的母羊都已经怀上了羊羔,她和布赤都觉得应该把羊群带回去。有些头疼的岳震去找刘子翼商量,刘子翼当然也不会反对,毕竟羌刺不可能永远驻扎三面岭,瞬息万变的宋金战事,随时有可能让他们离开这里。
决定离开就不再犹豫,岳震开始了远征前的准备,在两个女孩的一番参谋下,他便开始从羌刺的营地里大肆搜刮装备,大到杯口粗细的木棍,小到苫布、绳索、炊具,直到牛车上塞得满满当当,实在装不下了,他才意犹未尽的动身启程。
离开三面岭,岳震选择再三,最后还是决定舍近求远,先去临山原看看狩猎队,再沿着积石山脚回布哈峻。
他们对道路都不是很熟悉,只能目视大山的方向,不断的修正。因为羊群随行,行进的速度很慢,他们三个倒也不觉辛苦,颇有几分游山玩水的味道。到达积石山麓,终于不再为方向而担忧,他们踏上了岳震当时在风雪中走过的道路。
岳震故地重游,自然是感触良多,一路上秋意浓浓的景色,与漫天飞雪相比天差地别。惬意放松的他,甚至觉得这一段曾经的亡命之路,风景还是不错的。
离临山原越近,他们的心情也就越来越沉重,岳震和拓跋月看着小布赤肃穆且有些慌乱的神情,也只能暗自心疼神伤。悲剧虽已湮灭在逝去的时光里,还是有一些无法忘记的痛楚,会永远留在心底,有的人、有的事并不能随着岁月流走。
他们把羊群和车马都留在了熟悉的水洼旁,那里已经有敕勒族人留守,岳震也从她们口中得知,巴雅特和沐兰枫都在临山原。将羊群赶进羊圈,在水洼边竖起准备过夜的帐篷,一切收拾停当。岳震便和两个女孩一起,心绪复杂的向布赤和格桑阿爸的故居进发。
狩猎队的到来让破败凄凉的临山原重新热闹起来,巴雅特很快就知道了消息,半路上就接到了他们三个。
岳震临走时推倒的土屋已经看不到,巴雅特来了以后就和兄弟们一起把那里堆起了一个大土冢。
看着高大的土冢上有许多新土的痕迹,岳震拍拍巴雅特的肩头,无言的表达着对兄弟的谢意。高高堆起的土堆掩埋了坍塌的小屋,掩埋了布赤曾经忙碌的小院子,也和那些沉重的岁月一起,压在了大家的心头。
布赤松开了和拓跋月牵在一起的手,静静的向土冢走过去,拓跋月迈步要追,被岳震从后面拽住了衣袖,对她摇摇头,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蹲到土堆边的阿妹。
高大如小山一样的土堆和土堆前瘦小的身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喃喃自语的小女孩,轻轻的抚摸着土堆上的泥土,仿佛是在抚摸着记忆力阿爸的胸膛。
拓跋月的眼睛里又泛起泪光,伸过来握住岳震的手,凉凉的有一些颤抖。布赤却没有再流泪,但是阿妹脸上那种与生俱来而且更加深重的沧桑,让岳震的心一阵抽搐,让他清晰的感觉到,在阿妹的内心世界里有一处别人无法温暖的凄冷。
该看的已经看过,岳震不想让阿妹面对着逝去的家园继续伤心,布赤也安静的随着他们回到了水洼旁。
岳震和巴雅特坐在小盆地的最高处,看着拓跋月和布赤放出羊群吃草,巴雅特简单介绍着狩猎队的状况。
到达临山原的这些日子,狩猎的收获要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好。岳震暗想可能是临山原惨遭红毛鬼血洗后,山林里没有了猎人的出没,附近的飞禽走兽也就有了一个休养繁殖的时期。听过巴雅特的一番简介,岳震对狩猎队这边的担忧基本打消,这些辛苦出没在山林的兄弟姐妹们,一定能给即将面临寒冬的绿洲人,提供很大的帮助。
黄昏时分,赶回营地的沐兰枫带着几只刚刚打来的野兔跑来。布赤自告奋勇去收拾,拓跋月帮忙打下手。久违了收获的喜悦,多多少少也冲淡了小女孩心中的悲伤。
羊群回圈,夜色里小盆地里更加寂静,熊熊的篝火旁围坐着岳震他们和敕勒乡亲。
饭后,敕勒乡亲拿出了马头琴,悠扬的琴声响起,篝火旁的人们很自觉的安静下来,凝神聆听。
没有高山流水的宽广浩荡,不像彩云追云那般空灵缠绵。琴弦上飘出的每一个音符,却好像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心,带着他飞向辽阔苍茫的天地之间。琴声起伏,好似律动颠簸的马背,任由疾风拨弄你飞扬的发梢;琴声起伏,好似翱翔蓝天的苍鹰,滑过天际时陡然转折,迎风振翅向高,向高,再向高。
曲散,人却难息,岳震的一颗心仿佛已经飘扬的琴声飞走,飞进天苍苍,野茫茫,飞进风吹草低见牛羊。
‘喀吧’巴雅特折断柴枝丢进火堆,火苗跳动连着一串燃烧的脆响,蒙古小伙拍拍手沉声道:“听札比尔讲,乌兰绿洲的牧民也快要出发了。”
收回思绪的岳震点点头,也捡起一根柴棍拨弄着火堆。“嗯,他们带着牲口上路而且水源有限,应该走的很慢,恐怕到布哈峻就已经入冬了。这些日子我也挺担心他们的,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帮帮他们呢?”
“有狩猎队和鞑靼人带出来的粮食,人的吃喝问题不大。”巴雅特皱眉说:“现在就怕像你说的那样,若是出现大风雪的天气,眼下储备牲口的草料是当务之急。”
岳震拍拍他笑道:“呵呵,你是大行家肯定有好办法!怎么干,你来指挥。”
巴雅特苦笑了一声说:“嘿嘿,只有一个笨办法,就是动员咱们所有的人力出去打草,然后运回布哈峻的营地。等绿洲的牧民到的时候,再分发给他们。”
“这,来来回回的太麻烦了吧?”岳震沉吟道:“咱们很费劲的运回来,他们又要带着大量的牧草上路去寻找过冬的营地。把草割下来就留在原地不好吗?你是怕有人偷了去?”
“那东西遍地都是没人偷,呵呵……”巴雅特的小眼睛一亮,也不禁有些意动。“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荒原野地上储草,要堆起很大的草垛子,才能不让风刮跑。不用把草运回来倒是能节省不少时间,可是弟兄们也就没有轮换休息的机会,是不是?……”
看见巴雅特一直瞅着自己,沐兰枫不禁气鼓鼓的笑骂道:“混蛋巴雅特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回纥人怕吃苦?哈哈,是你自己怂了吧。”
知道这两个家伙整天混在一起形影不离,什么玩笑都开,岳震也不以为意的跟着他们笑起来,笑着听他们舌枪唇剑的相互讥讽了一通。
玩笑开罢,沐兰枫正色说:“震头领,我姐早就说过,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你也知道到了这个季节,布哈峻的商旅大都回乡过冬,往年弟兄们也是窝在家里没什么事可做。狩猎队这边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我这就回去集合弟兄去鱼儿海子打草。”
“慢着,慢着。”巴雅特的思路也活跃起来,他摆手笑道:“呵呵,一拥而上可不行,咱们得有个计划。”说着他拿起一根柴火棍在地上勾画着。
“你们看,从布哈峻到鱼儿海子的南岸,大致是这个形状。札比尔他们要在海子的岸边烧荒开地,要避开这一段。我提议,咱们两个各带一队兄弟齐头并进,这样的话不但能屯储冬草,而且咱们走过的地方也就是现成的营地,省得绿洲人再去胡乱的找了。”
“好主意,好主意……”大家纷纷拍手称赞。
岳震突然苦笑道:“那我呢?说的这么热闹敢情没我什么事啊。”
“咯咯……”拓跋月在一旁抿嘴说:“他们哥俩还要回布哈峻,由西往东来。咱们一路从西往东回去,不是正好能碰头吗。”噢!岳震一拍脑门顿时理解了拓跋月的意思,从临山原一路向北越过曲什后,沿着那些荒芜的草场转头向西,正好就是和巴雅特他们走在一条相对的直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