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汇丰号,平日里总是守着店铺的禄伯却不在,岳震心里一阵奇怪,只好招呼伙计帮晏彪他们安顿,后院空出的三间房正好被他们爷几个住满,曾经略显冷清的后院顿时热闹起来。小哥几个住进窗明几亮的新屋,便手脚勤快的里里外外打扫起来,杨再兴和岳震暗暗点头。
岳震悄悄叫来账房,嘱咐他找人买些衣料,给兄弟们和张飞卿做些新衣,料子不必太好,显得干净穿起来结实即可。
他虽办的隐秘还是被杨再兴看出了端倪,硬是塞给账房先生几张一贯的会子,岳震也不好推却他一番心意,示意账房收下便是。
又到厨房里叮嘱了一番后,岳震和杨再兴才辞别众人出了汇丰号。
两人一路漫步回大营,走到半路杨再兴便憋不住了,问道:“震少可是不愿彪子一班兄弟从军,难道他们还有更好的出路?”
听到杨大哥语气里的不满,岳震轻轻一笑说:“呵呵,更好的出路我暂时还没有想到,不过让他们投入军中,实在是下下之策。”
“哦,震少此话怎讲?”
“杨大哥你糊涂啊。”岳震忍不住责备道:“于情于理都不能让晏彪兄弟再有什么差池,否则怎对得起晏家父女在天英灵。我现在想的是帮他找一份安定的营生,然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杨大哥觉得有何不妥?”
杨再兴大愕,强压着怒气痛心疾首道:“男子汉大丈夫身怀国仇家恨,如若我大宋男儿都像震少这般想,哼!你父岳帅和我等浴血疆场为的是什么?难道我们天生命贱不成!”
岳震一阵黯然无语,自己的这些理论在他们的耳中纯属大逆不道,没来由的一阵烦闷涌上心头,不远的将来我该怎样去面对父亲呢?。
难道告诉他,您毕生追求的理想与信念只不过是一场泡影,现在急流勇退还来得及?他老人家还不得当场砍了我这个不肖子孙。
见他沉默不语,杨再兴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重了。轻叹了一声语重心长的说:“唉,震少莫怪,岳帅和你的一干叔伯兄弟,平生最痛恨就是忘记山河破碎,二帝被掳。今天这些话就当咱们两兄弟闲扯,切记不可说与岳帅,如若不然你父震怒之下,谁也救不了你。”
岳震微微点头,心道,人各有志,你们也不能强迫我天天喊着‘光复山河’吧?
对呀,人各有志,我又何必与他们争执什么?岳震顿觉豁然开朗,你们有你们的信念,我有我的准则,反正我的信念就是要保岳家上下平安渡劫,这并不冲突啊。
“是的,是的,小弟一时糊涂,多谢大哥提醒。”岳震只好与这满腔精忠报国的汉子虚于委蛇,“至于晏彪兄弟吗,走什么样的路,让他自己来选好啦。”嘴上敷衍着,这小子心里想,他们这样年纪的少年像白纸一样,扭转观念轻而易举,这些同盟军我是拉定了。
杨再兴那知他的花花肠子,喜笑颜开道:“唉,这就对了,老杨我看好你和云少帅,他日你们兄弟领兵,杨大哥还做你们的先锋官!”
岳震一阵感动与羞愧,欺瞒这样热血热肠的大哥,感觉是格外难受。还好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进了大营,岳震便逃一样和杨再兴分手了。
接下来的日子,岳震几乎是天天泡在铺子的后院,杨再兴也隔三差五的来一次。不太宽敞的院子就成了他们的演武场,不时的传出来‘噼里啪啦’的对打声。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呢,岳震总要是和张飞卿聊一会,老先生不凡的谈吐与学识,让他觉得很是受益匪浅。
又是一日,岳震和晏彪小哥几个比赛了一会抡石锁,大获全胜后得意的哈哈大笑一阵,擦拭着汗水瞅见张老先生向自己招手,就凑了过去。
“岳公子,有些话老朽已经憋在心里好几日了,不知,可否……?”
看张飞卿欲言又止的模样,岳震奇怪道:“张老伯有话但讲无妨,是不是铺子里有什么怠慢之处,还望老伯直言,我吩咐他们改正就是了。”
“不是,不是。”老先生急忙辩白说:“我们搬来以后汇丰号上下无不坦诚相待,我们和禄兄台还有店里的伙计,相处的就象一家人一样。”
“那就好,既然您当我们是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呢?”
张飞卿点头道:“所以老朽想问问震少,是不是贵号遇到了什么难题,禄兄台这几日总是愁锁眉间行色匆匆。老朽问时他又不肯据实相告,这才来叨扰震少,如若有什么过不去的事,震少不妨说出来听听,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嘛,说不定老朽也能帮上忙呢?”
“噢。”岳震不由的暗责自己粗心,想一想禄伯这两天确实有些反常,想到这也不怕张老先生笑话,赫然着挠头说。
“多谢老伯有心了,这些天光顾着与兄弟们练武玩耍,真还没留心铺子的情形,真是惭愧惭愧,我这就去问问禄伯,有什么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小子一定不客气。”
岳震举步来到前面,正好迎头碰上一脸愁容的禄伯从外面回来,忙过去接过他搭在臂上的长衫,顺手抄来蒲扇递到他手里道歉不止。“小子真是该死,大热的天还让您东奔西走,从明个起,您在铺子里歇着,有什么事小子我去办。”
“唉,震少千万不要这样讲。”禄伯有些疲倦的摆摆手,坐到了一旁接着说道:“这叫我更觉辜负了震少一片信任。”
心里咯噔一下子,看着禄伯一脸愧疚,岳震知道真是铺子出了问题。
心里默念着‘镇静镇静’,又作了个深呼吸,他这才缓缓的问道:“禄伯您老先别着急,是不是咱们的汇丰号生意非常惨淡?”
禄伯摇头道:“铺子的生意吗,虽说不上火爆但也能算上比较平稳。可今年的粮价涨的邪性啊,昨天的米价已经升到了六贯一石,而且还有看涨的趋势。我粗略的算了算,按照咱们汇丰号收入的进度,到了腊月间最多能攒下大军半月的粮款,想要依靠铺子的进帐渡过难关,看来是不可能了。”
屋外烈日炎炎,岳震却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后跟,颓然的坐到禄伯身边。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还真是残酷,自己居然大言不惭的在姐姐面前拍胸脯,这下好了,牛皮吹破啦。
反倒是禄伯看出了他的心思,出言安慰到:“震少也不用灰心,有这半月的抵挡总比没有的强。依我看来,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想别的办法才成。”
“禄兄台言之有理,岳公子振作啊。”张飞卿从后面走进来,显然是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岳震强笑着起身让座,心里是无比的苦涩。振作说来容易,美好的期望被当头一瓢冷水,只有亲身经历才知是何种滋味,他给两位老者端茶倒水时,瞥见禄伯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精明灵动的眼睛也好像有些呆滞。
嗨!我怎能这般没担当,禄伯这般年岁尚能不辞辛劳奔波,我年纪轻轻,这点小小的挫折算得了什么?。
岳震拿过一条长凳凑到两位身边坐下,笑道:“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现在咱们汇丰号有您二老,不就是有两块宝吗?两位伯伯想想今后该怎办呢?”
禄伯见他遇挫愈坚自然是满心的宽慰,从腰里解下烟袋打趣说:“不会是两个老活宝吧,哈哈。”说完瞧见张飞卿也是一脸的怪笑,醒悟过来,忙拱手向这位老兄弟致歉,嘴里一个劲的说,得罪得罪。
二老一少嘻笑过后,张飞卿开口说:“这几日老朽也大致了解两位经商的初衷和思路,不知你们二位可曾想过问题的症结在何处呢?”
禄伯与岳震都没有搭茬,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他静听下文。
“两位的路子不但没有错,反而可以说是非常的对路。错就错在了没有选对方向,或者可以说是,对咱们大宋朝的国情不甚了解。”
张老先生不知不觉间又扮演起幕僚的角色,条条有理的分析起来。
“大宋自太祖起,国制就是一切权力都收于朝廷,所以吏费支出庞大,而建国以来边患不绝,养活军队的钱粮更是不计其数。以上种种,使得朝廷绞尽脑汁制定了‘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国策,换句话说,整个朝廷就是一个大商人。你们想想看,市舶司、绫锦院、榷货务、便钱务、交子务等等赚钱的行当,那一个不是官办的?且南迁以来是更胜北朝喽。”
岳震心有不甘的插嘴道:“难道说私营的买卖就没有一丝空间了吗?”
“呵呵,震少有此一问说明还未看清其本相。”张飞卿笑着说:“朝廷为什么要办这么多官商买卖,无非是要取利于民间,而私营若是想与官家争利市井,岂不是大大的不智!”
“对呀!”一旁禄伯听得连连点头拍腿道,“张老哥一席话让兄弟茅塞顿开,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岳震也略有所悟的自言自语着,“您的意思是说,咱们汇丰号要避开与官商在民间的竞争另辟蹊径。”
张飞卿含笑点头说:“不错,而且不能困守在鄂州,要东去临安,因为……”
“因为那里聚集了大宋多数的达官贵人,也是江南最繁华之所在,好!”岳震忍不住拍案而起抢着接住了下文。
“震少果然聪明,闻歌而知雅意。不过老朽说这番话时有一份私心掺杂其中,还请震少、禄兄台恕罪。”说的好好地,张飞卿站起来给他们两个作揖语出惊人。
“啊!”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岳震则赶忙扶住行礼的老先生说:“老伯不可如此,如若即对汇丰号有利,又能对您有所帮助,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您到底有什么好主意就说出来,别再让小子心痒痒的猜来猜去啦。”
“震少,禄兄弟,请随我来。”张飞卿把他们带到了后院自己房中。
两人看着张飞卿神情肃穆的打开随身木箱。箱子用木挡从中而分,一边是大大小小绢裱的纸盒,从颜色上看,有的已经很是古旧,另一边整齐的码放着卷轴,看样子有好几层。
禄伯毕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箱子里的物件非同小可,不禁暗中拽拽岳震的衣襟。
岳震也凝重起来,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摆,示意禄伯不必紧张静观其变。
张飞卿好像是忘记了自己来做什么,蹲下身子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一件件东西,嘴里喃喃低语道:“德父啊,弟有负所托寝食难安呀,只盼着能借这些东西寻回大嫂,弟也算对兄长有个交待。”
禄伯听不清楚,岳震可是一字不差的听了个明明白白。心里不觉对老人更加敬重,显然这箱子里的东西是别人的,不知为何托于了张飞卿,但他老人家几年来颠沛流离,却不肯拿出来变卖,乃真君子信人也。
怕老人过于伤情,岳震搀起他宽慰道:“老伯请坐,往事都已随风,追悔伤怀徒乱人意,您老要珍重身体啊。这里究竟有何隐情,不知可方便我们知晓?”
张飞卿坐下稳稳心绪,指着箱中之物道出了一段乱世兄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