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这边走,殿下。”
在前边引路的男子刻意保持着恭谨的姿势,一边引领着陈烨,一边小心注意着身边密集的人群。作为林氏家族安排在老宅的知事官,虽然他身上的衣服只是一件相对朴素的丝袍,但仪态和气势上,却完全配得上这个虽然衰败,却从太古流传至今的名门。
一言不发的陈烨身着华丽的黑色礼服,在夜莲和护卫们的伴随下,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两边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走廊。
深褐色的木制长条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红毯,完美地消去了来往者的脚步声,保持着老宅中那死气沉沉的压抑与宁静。两边的墙面装饰着油画和恶魔雕像,精美的银烛台上燃着白烛,烛光正好完美地被控制在可以既不刺眼却又清晰照亮一切的微妙亮度。
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拉尼娜送给他的那座赝品,而是真正的绯族东方老宅,给他留下无数回忆的舞台。望着面前熟悉的一切,坠入了梦魇中的陈烨,就像是信步游走在灰暗发黄的旧日残梦中。
换了一张面孔,换了一个身份,已经贵为血族亲王的他,内心却还是一年又一百七十五天前的那个陈烨,为了兄弟朋友们的死,心中的痛苦依旧是那么地难以接受。
望着胖子那张魂不守舍的面孔,还有差点撞翻一名血仆的卤莽行为,挤满走廊的绯族权贵们立刻投来了疑问的目光,但在看清陈烨胸口的龙纹后,却又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
虽然他们都是贵族和官员,但他们的身份却是不被允许进入三级议事大厅的,面对这样一位佩带着龙纹的亲王,还是选择沉默更好。
维持这个社会体系的就是森严的阶级,而能够让他们过得比普通人更好的,也正是这严密的制度。上位者为了继续享受特权会用尽一切手段去维护,而下位者为了能够拥有自己的所有,也会竭尽全力地去遵守。
“怎么了?”
用自己的左手紧紧勾住了胖子结实的手臂,夜莲保持着这个亲昵的姿势,贴在陈烨耳边低声询问着。但从她喜悦的眼神里陈烨只能读出一种表情:一只看着鱼缸的猫……生怕惹出什么事端的他只能相反拽紧了女子的纤手,近乎强拖似地把她拉向那直通大宅深处的大厅。
即将举行三级议事会的地方,正是他在血族最后一次于公众前露面的地方,也正是他要指控萧晨曦的地方,他满腔怒火却再次被击倒的地方:血族大宴会厅。
带着孤零零的这几名随众,陈烨大步流星地在绯族的权贵中穿梭,就像是一只不甘于随群前进的孤狼般,带着一股不合群的张狂和暴虐。
左手火焰,右手银盾,展翅的恶魔就像星河般覆盖住了天空,那两扇装饰着浮雕的银色巨门正在陈烨的眼前,守卫在门前的带甲卫士已经举了被甲胄所包裹的拳头,恭敬地向他低下了头。
就在陈烨即将迈进大门的时候,一个身影却挡在了眼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对着这个穿着贵族红袍的中年男子侧头露出了微笑,陈烨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着这个神色中带着几丝惨淡的家伙。尽管神情有些虚浮萎靡的感觉,但他的长袍袖边上纹着的飞蟒图案,还是在向周围宣示着这还是有一名拥有伯爵身份的贵族。
“请让路。”
“阁下究竟出身于哪里?”看着陈烨胸口的那个枫叶纹章,中年男子不由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在他身后站着十名身着锦衣的护卫。
“虽然你身上穿着亲王的衣服,但好像以前在绯族中从未见过阁下的面孔?”
“的确,我从没在绯族中出现过。”对方应该不会不认识自己身上的林氏纹章,那就是故意找碴了,明白事情原委的陈烨立刻露出了极其和善的笑容,“不过,未经守卫确认身份的人,也不可能站在这座大宅里吧?”
看着这边的争执,几位原本正要进入大厅的贵族不由停下了脚步,在看清双方胸口的家族纹章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源氏被毁灭之后,绯族就必须多设立一个亲王来管理日本的领地,这位赵燕来伯爵出身于大家族之一的赵氏,而正是这位林氏中从未展露过头脚的林凌亲王,抢走了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宝座,成为了第一百位亲王。
诸人不由饶有兴趣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场衰败家族与强势新贵之间的争执,不过以龙珀和伊氏共同推荐的人选,赵家也敢主动去挑衅,实在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结果。更让诸人惊讶的是,这位新进亲王难道与林氏直系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竟然拥有一张与林铃完全相同的面孔。
“抱歉,这位拦路的阁下,我可不想迟到。”
身后的夜莲似乎已经攥紧了手中的大提琴盒,陈烨望着周围聚集起来的人群,和善的笑容不由变得越来越浓。如果熟悉陈烨的西玛与CZ正站在他身边的话,就会发现胖子已经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等到这笑意浓烈到极点的时候,就是血流成河的时候。
“如果阁下不介意的话,不妨等在这里,我会召来禁卫军再次核对一下,到时候如果没问题的话,您这位新晋亲王阁下可以大大方方地在众人注视下走入会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羞辱了,眼前这个伯爵的态度摆明了要给陈烨一个好看,既然祸来了,那就只有接受。
这个男子虽然身材还算强壮,但身上却没有一丝凌厉逼人的气势,要么他是个比陈烨还要强的扮猪吃老虎,要么他就的确是个废物。胖子虽然在军队统率上来说,还是个稚儿,但久经沙场的胖子,从面前这个绯族身上却闻不出任何血腥与硝烟的味道。
如此白皙而又瘦弱的脖颈,应该只需要三根手指就能拧断。想到自己出发前,黑翎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番充满玄机的话,胖子嘴角终于扬起,笑得就像一匹野狼,极度的残忍中透着血腥的味道。
“一个伯爵竟然阻挡了一位亲王的去路,在太古时代,这是足以赐死的罪过。”
女子清润的声音就像是山霭中妖娆的云磬玉响,低沉声音略带一丝沙哑,正是这一丝充满磁性的沙哑,隐隐勾动着人的魂魄。她这吐字间的节奏,都像是受过特别的教导,带着一丝别样的优雅和高傲。
“太古之则在今天已经荡然无存,往日绯族那森严的铁律,已经化为砂土了吗?”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胖子握紧的拳头微微抽动着,就像是机器人般僵硬地扭过了脖子,在他眼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裙的女子,让他又象是回到了那个充满惊悚和无力的噩梦。
漆黑如镜般光顺的长发笔直垂在身后,只余几缕青丝搭在纤细的肩头,戴着银色凤形发环的女子穿着一袭漆黑的长裙。用银带束起的长裙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装饰,却显得格外轻盈合体,更衬出裙摆下露出的那对雪足,是如此地白皙娇柔。
眼前的她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姿色,却有着一种远比任何女子都美的气质,特别是举手投足间,那不经意流露出的高傲与优雅。眼前这个女子几乎与玉夜曾经使用过的面貌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也正是那对梦魇般的瞳孔。
银色的,充满冰雪的一对眸子中,包裹着令人窒息的寒冷与毁灭之息,就像堆积着千万年未曾融化的冰雪,带着一种哪怕是轻微的接触,也可以瞬间冰封任何人的冷漠。
黑发银瞳,无论面容如何改变,陈烨都能一眼认出这充满着支配与毁灭的特征,从灵魂深处给他无尽痛苦和折磨的恶魔。
“规则就是规则,不是支配就是毁灭,这是烙印在我们灵魂深处的法则。”
除了袖角裙边的银莲和凤凰外,女子身上并没有任何的标识,也没有任何家族的纹章。只有六名全身白袍的男子一步不离地紧随在她身侧,那银灰色飞龙面具之下,闪烁着两点妖艳的鬼火。
虽然围观的权贵们一时还弄不清女子的身份,在黑暗中生存的本能却让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瞬间让出了大片的空地。
“没错,似乎倒是我忘了。”
从强烈的惊恐中苏生的胖子,心中满溢起另一种异样的愤怒,死死瞪着这个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主人。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拥有一具身体,而且又是与梦境中完全不同的面容,但她的出现,却像是黑翎那段话语最好的保证。
“你又是谁?身上没有任何吾族的标志,是谁让你踏进这块神圣的地……”
原本气势汹汹的声音嘎然而止,赵氏伯爵在女子身后却看见让他无法相信的面孔,身着一袭白衣的伊氏族长伊翱天,竟然静静立在了这个神秘女子的背后。
仅次于龙氏家族的东方第二家族:伊家,其族长竟然会侍立在别人的身后,对绯族来说,这种位置正是地位高低的最好象征。感觉自己闯下大祸的伯爵却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补救了,宣判他的刽子手,已经挥出了那代表着制裁的拳头。
钢铁般坚硬的铁拳轻松打烂了他的下巴,然后混合着血水和碎齿,一起狠狠砸进了他的喉咙。下半边面颊被打得骨肉飞离,只留下半边脑袋的伯爵顿时滚倒在地,变成一个大洞的喉咙不断向外喷着血泡,像将死的狗般剧烈抽搐着。
“我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望着自己还带着几块碎齿骨屑的拳头,陈烨笑容中充满了残忍,看也不看地上还在挣扎着的伯爵,只是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在噩梦中折磨他无数次的女子。
只要合情合理,你在绯族做什么都无妨,主子所需要的永远不是温顺听话的家犬,而是一条能够咬人的野狗。
这就是临别时黑翎最后告诉他的话,似乎也正代表着龙若琳的某种态度,也证实了他曾经提醒胖子的机遇。将胖子一个人流放似的分封在日本,并不是撒手不管,这既是胖子最大的考验,同时也是龙若琳留给他的最好前途。
于是胖子挥出了他的拳头,虽说打的极狠,对绯族来说并不伤及性命。这正是他所选择的结果,虽然能够表现自己的残暴,却又不至于积怨太过。
果然如他所料,龙若琳的瞳孔依旧还是那么冷漠,在自己打碎赵家伯爵喉咙的那一瞬间,却隐约闪过了一丝悸动。
望着在血泊中抽搐的主人,跟随在赵家伯爵身后的护卫终于行动了,从没想过主人竟然会被人打成这样的他们,在惊愕过后,必须履行他们的责任。
只是短短的瞬间,眼前这个英俊得甚至带有几丝女气的亲王,竟然会一出手就是这么恶毒。这座代表绯族最高权力的大宅内,除了专属的禁卫军和监察军外,任何人不准携带火器。无奈的护卫们只能拔刀冲向了面前的亲王,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如同寒冰般彻骨的微风。
纯净的白光组成了耀眼的剑刃,空中留下了一道朦胧的光影,正是这道飘渺的弧光,在空中留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喉咙上出现一道平整异常的切口,六名护卫瞬间像沙袋般瘫倒在地上,甚至没有半声的呻吟。
戴着银甲的双手各握着一枚青色金属制成的剑柄,剑柄护手处,一道白色的光刃在虚空中微微闪动着。原本站在黑衣女子身前的一名白袍护卫,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站在尸堆的当中,眼中燃起了腥红的光焰。
瞬间毙杀六人,没有带起任何的微风,甚至连陈烨都没能看清他的动作,他竟然快到了如此的地步。看着手执两柄光刃的白袍护卫,胖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攻击目标是自己的话,究竟能不能躲过。
“御命,东方各族齐聚之日,不作过多的杀戮。”
冰冷中带着几丝电子味的声音,带着不忍任何缓和的生硬。光刃在清响声中重新化为虚无,反手握着剑柄重新收入了袍中,白袍人面具下闪动的鬼火双瞳,仔细打量着围观的权贵。
“净凰奉命而行。”
四名已经如惊弓之鸟般的赵氏护卫不敢有任何异议,立刻从地上抬起了重伤的主人,飞也似地逃向了远处,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晶莹的血珠。
“炽焰剑……净凰……”
权贵中不知是谁低声说出了这两个名字,立刻引起了知情者的一片混乱,81柄炽焰剑是太古时代绯族所能制作出的最精良武器,到了太古文化破败的今日,只收藏于存活至今的上古耄耋手中。
手执炽焰剑的净凰骑士,就是生存在太古的不死恶魔,握着不会留下任何血痕的长剑,他们的名字永远只和死亡与杀戮关联,曾经毁灭在他们手中的绯族家族,就像天上群星般繁复……
虽说太古的君王们大多数已经随着历史一起烟消云散,只有隐藏在书阁深处的古代卷轴中,还记录着那一段用鲜血和死亡书写的历史。这些生存上万年的绯族,却永远是后人心中抹消不去的恶魔。
只有少数几个古老家族的成员,默不做声的对着黑衣女子和白袍护卫们,极其恭敬的低下了头,然后识趣的走进了会场之中。
空气中满是浓重的血腥味,周围是死一样的寂静,无论绯族之间如何的勾心斗角,这种同族间完全使用暴力的场面,却不是多少人能够接受的。
优雅而又阴狠的招式,才是这几千年来代表绯族内斗的常理,从没有人如此**裸的当面杀戮。
像是定格的画面中,黑衣女子突然迈开脚步,踩过了血泊和尸体,鲜血顿时染红了裙摆上银色的凤莲,就像是描绘出了一片死亡的纹路。
站在原地的陈烨,紧随着她迈开了脚步,同样的目无旁人,同样的高傲自负,而且,他选择的是两人并肩而行的位置,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选择像是家臣般的跟从。
在两人身后,伊翱天先是露出不解的眼神,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浓重的杀机。
诱人的血香飘散于大理石廊柱之间,数百根两人合抱般粗细的白色石柱围绕着聚会的现场,巨大的白色旌旗在四壁上连成了一片,与回忆中不同的是,四条血色飞龙形成的龙纹十字,代替了原本那个利益合约中所产生的扭曲十字。
像是水晶般透明的银色天顶已经合拢,就像是一道光幕般,盖住了满是星辰的夜空。银色烛台的灯光映照着整个会场,给衣着华丽的权贵们披上了一层薄纱。
代表着整个东方的官员家族们已经聚集在一起,等待着这场即将揭幕的三级议事会,同时也是绯族独立之后,第一次的盛会。
身边是依旧站着面无人色的林氏知事官,看来他一时间还无法接受和赵氏家族正面火拼的事实,正在思索着如何向族内回报这染满血腥的结果。坐在属于自己那张描金绘龙的坐椅上,胖子却将眼光投向了远处。
那个应该是龙若琳的黑衣女子,正在众人的拱卫下,坐在属于伊氏的长桌边。面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然后又直接替自己杀人的主子,胖子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众多家族,亲王,是如何进入这个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大厅中,喧闹的会议是如何进行的,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死死瞪着这个突然以肉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魔女,在心里探测着一切的可能。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靠着满腔愤怒,就可以不顾生死当面指控萧晨曦的稚儿,而是一个拥有着上千军队和广阔领地,统治一方的封疆大吏。所以他必须去猜测别人想要做的一切,而不是象过去那样,只懂承受。
那时候,他只求与同伴一起赴死,现在,他为了复仇却必须寻求苟活。
哪怕像狗一样在泥地里挣扎,他也必须活着,用尽一切手段,向所有的仇人复仇。
这是他必须做到的承诺。
“我已经回来了,为了过去的一切。”
就像是轻轻呼唤着同伴们的亡灵,嘴里隐约带着一丝苦涩,胖子眼中燃烧着与那夜完全相同的毒火,轻轻用手抚摸着胸口。在光洁精致的亲王服饰下,他正佩带着曾经给予他士族地位的银链,正是这根银链,维系着过去与现在的融合。
死死望着已经登上主席台的萧晨曦,胖子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轻轻捻动着五指,在指尖他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干涩,就像是再次触摸到了巫天魉留在自己手中的灰烬。
似乎感受到了陈烨那锐利如刀般的眼神,正在演说着什么的萧晨曦突然抬起头来,两人就这样彼此对视着,同样凌厉的目光相接在了一起。
正在诸人正在诧异为什么最高评议会议长会停下演说的时候,萧晨曦突然露出了笑容,这个在统治亚洲上千年中一直如坚冰般冷漠无情的男子,竟然第一次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