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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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黄昏

季羡林。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这黄昏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啊,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失,树梢上金色的消失,鸦背上日色的消失而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的地方。从西方么?西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端,是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像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淙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

以后,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像: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像--像什么呢?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蒙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剩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的凝结起来,但似乎又在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变成坟墓般地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幽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绝不会是一切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愿意去,这样做。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地常常这样做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很矮的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花香一阵阵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尸体。

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天上,虽然有点儿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蒙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

黄昏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隐的诗说: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推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罢。谁说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样走的了。--漫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旷的非洲。

非洲有耸峭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再想下去,森林里有老虎--老虎?黄昏来了,在白天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亮起来了罢。像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还该有莽苍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该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枝上的蜘蛛网,漏了进来,一条条的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幻成五色绚烂的彩雾。也该有萤火虫罢。现在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

在毒气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绚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然而,不久这热气就给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现在渐渐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了。在静默里瞅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去呢?这却真地没人知道了。--随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瞅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微飔,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走了,--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当人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门外的仍然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头出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走了。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谁知道呢?然而,夜来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黄昏呢?--黄昏永远不存在人们的心里的。只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鉴赏】季羡林(1911-)山东清平人。

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曾赴德国哥廷根大学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

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副校长,全国********。长期从事大学教育及印度文化研究及译介工作。

散文集主要有《郎润集》、《天竺心影》,译着有:

德国的《安娜·西格斯短篇小说集》、印度迦梨陀娑的《优哩婆湿》和《沙恭达目罗》等。

现有《季羡林全集》行世。

季羡林早在30年代就投笔散文领域,迷惘的道路,不可知的人生,矛盾的世态,是其早期散文的主要内容,也因此构成了沉郁忧伤、幽远灰蒙的基调。《黄昏》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不过作者却用了清新的笔调将自己对于黄昏的独特感悟抒发出来。

《黄昏》的开篇对“黄昏”的回环往复地流失再来,有一种微妙而虚缥的特殊感受: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够多活下去一天,在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

黄昏作为一种自然现象,表示一个短暂的时间观念,它是抽象的。

作者在写这篇散文时,将黄昏放在更广阔的空间,化虚为实,细致描绘,作者接着写道:

“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抹上了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这是作品中多次重复的一段描写,这一景象是作者对黄昏悉心体验的艺术再现,它已经不同于一般的景物描写。作者“独具匠心”地以富于声音、色彩、线条、形貌的事物,把无形的自然现象变为有形,使黄昏在虚幻中呈现出风姿绰约的形体。我们可以看到:远空那白茫茫的烟雾,一团团,一片片,漂移滚动着;高树林梢闪烁着金黄色的光,淡淡的;“哇--”,一群乌鸦,驮着落日的余辉,叫着飞回来,由远而近……这不正是黄昏时刻特有的景象么?不正是人们“说不出来,只能赞叹”的黄昏么?这一形象在作品反复出现,使抽象事物变成能够诉诸感观的形象。

作者在此文中还能凭借着丰富的联想,运用拟人和比喻的手法赋予黄昏以生命与性格,创造出一个实体的、直观的形象。在作者笔下,黄昏化为一首诗、一支歌,一阵笛声与鹤唳,一缸“陈了几十年绍酒”,这就足以调动人们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任凭我们去吟咏,去观赏,去咀嚼。黄昏的节奏、旋律、黄昏的韵味、风致、被人们清晰实在地感触到了。

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作者竟别出心裁地为我们探索起了黄昏的来踪去迹。它从“北冰洋跑了来”,又来到了南国,直到遥远的非洲……黄昏由一种静态成为动态。它的孤独而来,寂寞而去,宛如一个走动着的婀娜女子的倩影,那样令人动情。在流动变化的态势中,黄昏又呈现出飞跃律动的生命光华。

作者认为如此新鲜美丽的形象,却终于被人们关在门外,使它寂寞冷落,如春宵的轻梦,转瞬即逝,不复久留,在这有如内心独白式的描写中,无疑使黄昏具有了人格化特征,令人仿佛听到了黄昏受到冷落而发出的阵阵叹息。对于我们黄昏不再是抽象的符号和时间概念;或者像蓝田日暖、良玉生烟那样可望而不可感触把握,而是以个别的、生动的形象展现出来,富有独特的风貌和意趣,足迹清晰地展示了自己的丰满形象,如同活生生的人,有起伏的呼吸,跳动的脉搏。

总之,这篇散文文笔精巧华美,观察细致周密,实在不愧为大家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