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瓢泼似的下了几天几夜,傍晚突然刹住了。夕阳从云层中射出千万道余晖,映染着雨后的青山、村庄。天目溪水暴涨,像黄汤一样的溪水翻滚着向下游奔去。
山里人常说:“傍晚现一现,三日不见天。”这话真灵验。不到一袋烟工夫,一阵东北风把积压的云像赶羊一样驱逐到西南天角。云层越来越低,天目山峰横断在滚滚乌云之中,整个天空像一只倒扣过来的锅底压在山区上空。风卷着树叶,在空中漫舞,一些被刮断的树枝扭动着身子在扫着地皮。
九点半钟之后,学校的熄灯哨响了,同学下午忙着做防洪准备,把放在地势低的几间房屋里的教具都搬到了高处,把公社堆放在校园内的一大批木材和几台刚运进山的机器,还有供销社的一批药材重新盖好了帆布,扎得严严实实的。现在他们一个个疲倦地睡着了。
半夜,风停了。沉闷的空气像把山区裹进了湿棉被里一样。
突然,远远传来一阵排炮般的闷雷声,随着沙沙的一阵风响,噼噼啪啪的雨点像敲鼓一样,打得瓦片当当响。慢慢的,越敲越紧,越敲越密,天空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雨水像天河决口般的直往地上灌。
这时,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河边上的几幢土房被山洪冲毁。学校的围墙崩倒了。洪水像一匹野马破墙而人。尔春和同学们从梦中被惊醒的时候。室内已涌进了一尺多深的水,鞋子像一叶叶小舟在水上飘荡。
山洪爆发了!巨浪排空而下。似乎要和那压得低低的浮云相吻,河水猛涨。
人们在洪水中搏斗着,互相看不见,听不清。雷声、雨声和爆发的山洪声搅成一片……
尔春感冒后还未好,下午防洪又挨了雨浇,晚上有些发烧。他爬起来站在水中,感到脑袋沉甸甸的,耳边什么也听不清,只是嗡嗡直叫。他双手使劲挣断了一根晾衣服的绳子,缠在自己手上备用。
牛根生在人群中找到尔春,不由分说架着往外挤。这时,从球场上传来校长断断续续的喊声:“同学……们……快……机器……药材……”
尔春听到校长的呼喊,知道人民的财产要受到损失。他推开牛根生说:“你不要管我,这阵子抢救财产要紧。”
说罢向球场赶去,根生紧赶两步想抓住他,可赵尔春早就没影了。
河水在继续上涨,激流中的漩涡一个套一个地在学校门前直打转。人们排着队把一包包、一件件的东西迅速往高处传,但谁也不知道自己下手和上手是谁。
这时从前面传来一包沉甸甸的东西,牛根生咬紧牙接在手里,踉跄一步交给了手下的一个人,听到嗵的一声响。开始,牛根生没在意,可当他接过第二件东西,正要往下传时,发现手下的人不见了。他伸手一摸,一条长辫子碰到手上,他马上双手扶起她,埋怨地说:“你是谁呀,讲了女生在高处,不要下水。看,这运输线又断了。”
这个女生听了没吭声,站起来,理理水淋淋的头发,抓起货物,扛在肩上,艰难地向高处走去。这时,一个闪电照亮了她的背影,牛根生一眼认出她是茶花。他真后悔自己刚才讲的几句不应该讲的话,他知道茶花的脚虽然渐渐好了起来,但在水里泡了这么长的时间是要复发的。今天抢救物资,尽管班里都把女同学安排在高处,她自己却偷偷地下了水,不巧正碰在牛根生手下。
牛根生赶上去取下她肩上的包,想叫她上岸。茶花却担心地问:“根生,怎么没有见到尔春呢?”牛根生这才想起发着烧的尔春,再也无心去照顾茶花了,调头就在齐腰深的水里喊了起来。
尔春下水后就踏着齐腰的水向堆放物资的方向摸去,冰冷冰冷的水刺得他打了个寒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的头脑比以前更清楚,他知道围墙外是一条深沟,跨过沟边上的几亩田就是天目溪宽阔的河口了。物资若被山洪从这里卷走,是很难再追回来的,那对山区建设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刘喜福大叔的话又响在耳边:“建设一个美丽的山区是山区人民多少年的愿望。”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决不能让山区人民的劳动,成果被洪水夺走!”
雨停了一会儿又哗的一下从天上倒下来,雨点打在水面上蹦起鸡蛋大的水泡,天色黑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山洪的轰鸣声挤满了两耳。
尔春排在抢救队的第二名,排头是谁他自己也不清楚,满脑子只有一个字:“抢!”尽快把物资抢救出来。他双手频频传递着从前面送来的物资。高烧使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插进了一根钢针那样痛,黄豆大的汗珠与雨水一块往下滴。
这时前面传来最后一个木箱。这是一箱准备运出山区的名贵药材。尔春刚接到木箱,一个恶浪迎面打来,药箱被掀到浪尖,尔春和那个同学则被推到了岸边。一道闪电,映出那箱被回头浪推走的药材。尔春刚站住脚又一头扎进水里,他虽然水性不错,但像这样汹涌的洪水还是第一次遇到。沉重的脑袋被巨浪打得难于露头,呛得他鼻孔发酸。
药材,名贵的药材。为了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山区人民常常为了采到一棵好药,而踏破草鞋,攀登峭壁。
尔春感到一股很大的力量在推动着他。他好像听见董存瑞在喊:“为了新中国冲啊!”他又好像看见,黄继光在扑向枪眼前,往后深情地回望着他。
他抓住空隙狠狠地吸了一口空气,上身跃出水面,猛地划了几下,药箱终于被他抓住了。他精疲力竭地伏在药箱上任凭风吹浪打。
一个巨浪,一道雷电把河湾照得雪亮,牛根生这才从浪尖上找到了尔春,大声呼了起来。后来,是黄校长领着水性好的同学把尔春和药箱拉上了岸。
牛根生心痛地说:“病还没有好呢?”
尔春却抖动着冻得发紫的双唇说:“这算什么……比……比起朝鲜战场的冰天……雪地……不算什么。”
被洪水冲淹过的禾苗又开始扬花抽穗了。在山区人民的艰苦奋斗下,终于战胜了自然灾害,一个丰收的年景展现在山区人民面前。
这一年,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像骑上千里骏马。就在这时,台湾岛上的******,疯狂叫嚷要反攻大陆。山区人民响应党的号召,全民皆兵。尔春他们都发了枪呢:他端着杆真家伙,上上下下擦个够,心里痒痒的,好像自己在这一瞬间长高了,长大了。这又勾起了他多年的心事:“拿着枪保卫人民的天下,是时候了。”
尔春找到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为了保卫山区,保卫祖国,我坚决要求参加解放军。”
黄校长显然也有些激动:“好样的,尔春。部队需要你这样的好青年。”
停了一下他接着说:“你还得先和家里商量商量。你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他能让你远离他吗?”
“我爹会同意的。”尔春肯定地说,“你先给我报个名吧。”
尔春在学校报了名之后不久,学校就放暑假了。
尔春回家后,心里老是不安定,生怕在学校里报的名不牢靠。思来想去憋不住,跑到大队党支书那里又报了一次名。
赵长生听说儿子要去当兵,心里实在有点舍不得让他走。虽说送儿参军是赵长生多年来的愿望,但眼下,自己身体多病,大儿子远在外省矿上,女儿也快出嫁了,尔春一去……“尔春,你看我这么大年纪,你走了,柴水都难呀!能不能迟一年再去呢?”
“爹,如今有人民公社,我不在你身边,社里也会照顾的。我们的日子过好了,敌人就眼红,要使这太平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总得要人去保卫呀!再说我都19岁了,迟一年走,一也许就捞不着解放台湾打老蒋了。”
赵长生过了好一会儿,说:“儿,你去吧!到了队伍上好好听党的话。”
父亲这样一讲,尔春的眼泪竟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转过脸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转身把双手按在父亲手上,轻声地说:“爹,我到了部队一定好好听首长的话,让您放心。”
赵尔春终于被批准入伍了!
“噢—我被批准了!我参军了!”赵尔春太兴奋了,他对着大青山喊,对着滚滚的溪水喊。
他明白,第一个与他分享幸福的人应该是他最崇敬的人—黄校长。
黄校长似乎比尔春更高兴。当赵尔春跑进他的办公室时,他紧紧握住赵尔春的手,动情地望着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说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书:“尔春,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一份礼物。”
赵尔春接过一看,是一本新出版的《革命英雄故事集》。尔春感动地说:“谢谢您,校长。”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已被批准加入共青团了!”
“真的!”尔春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你努力的结果,我祝贺你!”
“校长……谢谢你对我的帮助。”尔春激动得泪花在眼里打着转。
黄校长拍拍赵尔春的肩膀:“快找团支部书记去吧,他正在到处找你呢!”
“是!”赵尔春一个立正,向黄校长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转身跑走了。
几天后,一份已被团员大会通过的入团志愿书出现在黄校长的桌子上。封面赫然写着“赵尔春”三个字,上面按了一个鲜红的指印,像是一颗心在微微地跳动。
黄校长打开入团志愿书,一行醒目的字最先映入他的眼帘:“为实现共产主义而献出自己一切力量!”
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尔春盼望早日飞到祖国的前线,更留恋家乡的一山一水。这几天,件件往事总在脑海里翻滚……他想起钱万德那副阴险狡猾的脸……他好像听到弟弟被卖时那嘶哑的哭声,仿佛看到茶花那双血淋淋的脚……父亲为了逃壮丁就是从这窗口溜进了后山竹林……“多黑暗的天,多黑暗的地呵!难道这种日子还能让它再来吗?”
报晓的公鸡叫过几遍,东方白了。尔春起了床,挑着一担水桶出了门。今天,他真的要离开家乡,离开乡亲们了。他要给石爷爷挑最后一缸水,劈最后一块柴。
锣鼓响起来了,乡亲们送他送到村口。尔春一边与乡亲们告别,一边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
是啊,他是在找茶花。
茶花没来吗?不,茶花早来了,这不,她正在一边盯着尔春呢?见到人多,她不知为啥,竟不好意思前去向尔春告别。
尔春走远了。边走,边向后张望着。当他转过村口踏上大路时,他愣住了,茶花一人站在路边默默地等着他。
他急忙走上前。
茶花见到他,一时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话:“给,这是给你的。”说完,把一大包鸡蛋往尔春手里一塞,扭头跑回村去。
尔春一摸,啊,鸡蛋还是热的!
太阳出来了,尔春踏着这条洒满阳光的路,大步向前走去。
他身边的溪水,今天也不平静了,哗哗地唱着歌向前奔跑着。这涓涓溪水要流入滚滚的天目河,滔滔的钱塘江,要流向浩浩荡荡的大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