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来自电视台的省直扶贫工作队员刘建民站在望江楼上,遥望青山碧水诗兴勃发。
一江清水向东流,这诗句大概只有用来形容清水江了,韩江林有点自卖自夸的味道。这些天来,他稍为得意,省直扶贫工作队原定帮扶大地乡,通过他的努力,终于把工作队拉到了南江,这意味着给南江争取了数十万元的配套帮扶资金。
刘建民点点头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江的姑娘不只是身材苗条,水色也好。
去年央视三套拍了南江的姊妹节专题,记者跟踪一对双胞胎姐妹上山采姊妹叶做姊妹饭,穿银衣的过程,参加踩鼓活动并在踩鼓场中相亲,节目播出后,全国各地的文艺表演队纷纷到南江来招演员,南江大一点的姑娘几乎全部出去从事民族文艺表演了,留在家的,老的老,小的小,要组织一个表演队都非常困难。
输出民族表演人才,也是人才输出的一条途径,刘建民说,白俄罗斯、乌克兰等国家出美女,世界各地的代理公司纷纷到这些国家招收演员,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担心美女全部输出以后,不利于种族后代的发展,下令禁止美女移民和出国。
韩江林呵呵笑着说,我们的美女还在国内,不会影响种族后代。
刘建民说,苗族美女嫁到了汉族地区,你这个苗族镇长,不担心影响苗族后代的素质?
韩江林微微一怔,努力保持镇定,不让刘建民看出他的不快。心里怅然道,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怎能弄清楚是什么民族?在初中以前,养父给韩江林填的是汉族,上高中以后,县里进行了一次民族普查,也为了高考时能够加民族分,养父给韩江林改填了苗族。
刘建民没有注意到韩江林的情绪变化,到了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节目时间,刘建民拿起遥控器一边调频道,一边告诫从事“饭前经济半小时”的“麻友”,抓紧时间啊,只有最后四把了。
焦点访谈节目已经开始,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片被砍伐的林山,央视的记者正在采访几位穿着本地服装的村民。韩江林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刘建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天华山滥砍滥伐了?天华山是你们这里吧?
韩江林不解地问,是啊,这是采访什么地方啊?天华山区好像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砍伐活动。
打牌的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推了牌站在电视前面。刘建民说,被《焦点访谈》曝光,无异于一场政治地震。
工作队黄队长说,说明新闻媒体的监督作用越来越明显,这些记者怎么钻进深山老林的呢?
这也是韩江林心里的疑问。
《焦点访谈》无孔不入,他们的经费充足,只要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早上还在北京,一趟飞机下午就到了。
新闻监督就是要做到像孙悟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让地方防不胜防,不然哪来监督?新闻记者像官员一样迎来送往,怎么能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黄队长说。
刘建民说,让尼克松总统下台的水门事件中,新闻记者简直就是一伙特务。
记者自由了,地方官员的行政责任和风险就增加了,黄队长说。毕竟是省直机关出来的,政治嗅觉比一般人更加灵敏。滥砍滥伐事件的事态发展被不幸言中,省市县三级皆为此付出了重大代价。
韩江林努力从记者的镜头中分辨事件的发生地点,虽然不能确定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但已经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饭桌上大家仍然热烈地讨论这一事件,韩江林越吃心里越不是滋味,一直在考虑是否应当及时向县委领导汇报。思虑再三,他放弃了向县委领导汇报的想法,官场中人喜欢报喜不报忧,领导自然不喜欢下属报忧,更不会因为某一下属报告了实际情况而赏识他。
借口上洗手间,韩江林把看到了的情况向岳父作了汇报。兰槐这种老干部,养成了通过看新闻了解政策时事的习惯,正好在家看到了节目。兰槐敏感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焦急地问,你了解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吗?
韩江林说,我还不知道天华山发生滥砍滥伐的事件。
对对,无论在什么场合你都要这样说,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兰槐语重心长地说,小韩,在事情不明朗之前,沉默是最稳妥的策略,当然,从这件事来看,镇里太大意了,中央电视台的记者来了,怎么也该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啊,搞政治就要像一条狗,必须具有高度灵敏的政治嗅觉,不然,谁在前面下一个套子,你毫无防备地钻进去,稀里糊涂地牺牲了,一辈子就毁了。
韩江林心虚地倾听岳父的训导。
兰槐说,这个事件的性质肯定非常严重,不追究干部失职,上上下下都无法交代,一些人的政治前途肯定要牺牲,究竟牺牲一些什么人,要看事件发生的地点,还要看领导的态度,从事件发生的地点来看,有三种结果,一,如果砍伐发生在南江管理的范围之内,那么镇里必须承担主要责任,二,如果砍伐发生在国营林场,县国有林管理公司将承担主要责任,三,如果砍伐发生在保护区范围,保护处将承担主要责任。
韩江林说,镇里管理的林地都属于自留地,老百姓都保护得比较好,舍不得砍伐。
兰槐说,人生只为一利,前些年木材市场不景气,卖不出好价,老百姓自然舍不得砍,这两年房地产市场活跃,装修房子木材需求量大,价格一路攀升,卖木材有利可图,老百姓不仅砍自家的,还偷砍别人的。
韩江林觉得岳父说得有理,不敢多言。兰槐让韩江林谨言慎行,开着手机随时保持联系。刚挂电话,兰晓诗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她出差到了上海,在宾馆里看到了访谈节目,打电话告诉他。韩江林说他已经看到了节目,晓诗又通报了一个情况,说沿海的几家卫星电视频道在第一时间里转播了央视的《焦点访谈》节目。韩江林把电视调到晓诗所说的频道。
几家电视台好像事先有约,几乎在同一时段转播了这个节目,一家电视台加了编者按,把东部省份屡屡发生洪涝灾害的原因归为西部省份的滥砍滥伐。
荒唐!韩江林愤怒得几乎叫喊起来。从环境保护的角度,他从来不赞同砍伐森林。事实上南江甚至白云的森林砍伐,并不像电视节目所说的那么严重,由于保护得力,近十年来,白云的木材蓄积与砍伐比例,不是变小而是不断变大。把频发的自然灾害简单地归为西部的滥砍滥伐,属无稽之谈。这些过激的言词,对目前的势态发展,无异于火上浇油。问题变得复杂而严重,韩江林压抑得近乎窒息。
刘建民与韩江林深有同感,说,以牺牲环境换取经济发展,几乎成为了一种流行病,东部排放的污水废气造成了区域环境的整体性破坏,要西部承担环境的代价,没有给西部任何补偿,却还要西部维持原有的环境现状,这可能吗?
黄队长说,文明呈周期性发展,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快速发展是建立在对全球自然资源,包括劳动力资源的无限掠夺的基础上取得的,也就是说,全球用所有的资源推动了少数国家的发展,维持少数发达国家居民无限的物质享受,如果推动中国发展的物质能量仍然建立在这一模式之上,必然造成世界物质资源的匮乏,引起世界范围内的资源矛盾,中国要走和平崛起之路,只能走一条科技发展之路,走一条以新科技获得新能源之路,而不是走从世界范围内获取能源的老路,靠不可再生资源换取发展的后工业化时代行将结束。
一席话如同一篇简洁精练的演讲,大家纷纷点头称是。韩江林更是对黄队长刮目相看,他原以为老机关们受到程序化工作方式的约束,思想受到大政治背景的影响而逐渐僵化,没想到,黄队长的思想如此敏锐,大概只是机关程序化的思维方式使敏锐的思想得不到展现罢了。那么,有没有可能建立一种让人畅所欲言的行政体制呢?韩江林想到这个问题涉及到了某种潜在的禁区,心里微微一颤。
吃过饭,送走省直工作队,韩江林在回住处的路上接到了晓诗的电话。她向韩江林通报了一个重要信息,国家领导人观看了《焦点访谈》节目,对节目中一村民“天高皇帝远,想吃就吃,想喝就喝”的言词非常生气,批示要求严肃查处,省委书记的指示已经传真到了省市,县委为此立即召开了县委常委扩大会议。
事情朝超乎韩江林想象的方向发展。
晓诗说,爸爸被邀请参加了常委会,一些入股参与砍伐森林的干部已经嗅到不好的气息,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么快?韩江林十分惊讶。
什么是政治嗅觉?晓诗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爸爸已经参加县委县政府成立的天然林事件处理领导小组,他不便再打电话给你,要你想办法暂时回避一段时间。
回避?我是镇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韩江林叽咕了一句。
晓诗笑了,你不是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吗?上面查下来还有县里罩着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回避不是逃跑,只是一种策略。
什么策略?韩江林真的六神无主了。
爸爸说让我想办法到省医给你办一个入院手术,时间嘛,自然是一个星期以前入的院。
韩江林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明显做假吗?如果上级调查起来,马上就能找到今晚我在南江陪客人吃饭的事实。
兰晓诗着急了,骂道,我看你现在变成了水泥脑子,木头脑袋还会滚,水泥脑子成泥浆了。
韩江林不敢说话。
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提前知道,做好了应对准备,你把上级的调查当成真查呀,涉及到干部的事情谁真查了?要事事真查,只怕民营资本最大的投资方向是开监狱公司了,兰晓诗说,市委和县委一致的态度是保干部,对具体参与滥砍滥伐的人员一律从重从严从快处理,给上面一个交代,对入股的间接参与砍伐的干部要保,对有管理责任的干部更要保,保干部就是保市委领导和县委领导自身,哪一个干部不是他们提拔起来的?要保干部必然使一些人做出牺牲,关键时刻牺牲弱者利益,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法则。
兰晓诗说已经在省医找到了住院床位,让他立即打车上南原找向博士。
又是向博士。韩江林略感不快。晓诗觉察到韩江林情绪不对,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闹别扭?要不你自己想一个办法回避吧。
我只怕假的手续不能瞒天过海。
兰晓诗说,上级有意开脱你,假手续就是真手续,只怕没有手续,真实的事实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它就不是事实,你还记得《红楼梦》里的一句诗吧?假亦真来真亦假,这就是人生,好好体会吧,老公。晓诗把老公叫得温柔而甜蜜,他为之心动,就有了为老婆的安排赴汤蹈火的决心,不再为那点醋意较真。
韩江林不敢叫镇上的车,在街头花二百块叫了一辆面的直接上南原。他来到省医,向博士接到兰晓诗的电话,已经在省医大门口恭候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握手轻轻一笑,算是握手言和。韩江林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向博士丰腴而温暖的手的感觉还留在他的手上,晓诗远在千里就能把向博士调动起来,这一点让韩江林不快起来。
向博士似乎不善交谈,安顿好韩江林,他借口还有手术就匆匆离开了,令人感觉他就是为尽朋友交代的义务而已。
韩江林查看自己的入院登记卡,入院时间提前了一个星期,病情一栏写的是“神经末梢炎”,他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种疾病,以为这是无病找病随意编出的一个病名。躺在雪白的床单上,闻着淡淡的苏打水味,韩江林第一次对医院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心想,难怪许多官员会把生病住院当成回避矛盾的一种手段,医院还真是一个安静的避风港啊。
韩江林给晓诗打电话,笑自己借故住院的病因不成其为理由。兰晓诗哂笑道,你呀,是不是天然林事件把你弄糊涂了,神经末梢炎是手指脚指脱皮的主要诱因。韩江林也笑了,不就是手指脱皮嘛,这值得住院吗?兰晓诗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凡事因小事而起,神经末梢炎发展下去,可能会引起全身性神经发炎,造成全身瘫痪,或者造成细胞病变,发展成癌症。
晓诗这么一说,韩江林吓得头大,惊恐地问,不会是向博士教你的吧?
晓诗轻轻一笑,你呀,还是那个小肚鸡肠,我和你是夫妻,和向博士只是医患关系。
我说怕自己的病发展下去,会不会真成癌症。
你还真以为自己有病呀,你可以保持清醒,别真以为自己是病人,那样即使没有神经末梢炎,也会得神经病。
韩江林挂了电话,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他以前常觉得晓诗的话有些过了头,夸大其词。现在他才明白,晓诗从小受到官场文化的熏陶,往往能够透过表象看到事物的本来面目,或者说直接揭示事物的本质。如同他自己从小受市井文化熏陶,能够透过市井小村表面的热情豁达,看到他们狭隘的内心世界。如果某人直接点破小市民的狭隘,人们同样难以接受。晓诗和他是亲人,能够把最为真切的本质揭示出来,与平常生活对照,难免会让人觉得夸张。
大树底下好乘凉。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件,韩江林不仅能够掌握核心消息,还顺利找到了避风港,这一切都归结于依靠了兰家这棵大树。韩江林为当初在婚姻问题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暗自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