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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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旅舍纪事(5)

作者初进这间极小的单人牢房时,惊扰了久居此地的四只蚊虫,而且蚊子又竟然趁人之危袭击作者,作者深恶之,终于将它们全歼。可作者却又说,这种结果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胜利者的喜悦之感和解脱之感,而是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孤寂,一种无法排遣的大孤独。

所以,在这里作者便因自己消灭了那四只蚊子,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而怅然。又因在囚室之中发现了一只小蜘蛛而“高兴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一只蜘蛛在作者眼里如宝石般晶莹。作者以心盘桓于这只处身一条裂缝之中的小蜘蛛身上,即使他有时被提审,“一回到囚室,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无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而且为这小生灵的矫健和勇猛感叹不已了。

蚊子与小蜘蛛可以近玩,聊慰作者于囚室中的孤寂的心。而停于室外电线上的两只小鸟只可远观,却同样给他带来了无穷乐趣。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又在电线上打斗嘻闹,甚至又打情骂俏。这种自由与自在当然与困于囚室的作者无缘。但囚室却有扇窗户,这扇窗户对于一个中国作家便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作者可以“看到一块很小的天空”,可以看到“阴晴雨雪”,看到那自由的两只鸟。写鸟而不用心于鸟,而在于写人。但这人已不仅仅是作者自己,而是一种天地人心。作者通过这扇窗户饮吸无穷于这至于穷途的自我之中,感到深广无限的宇宙大块自来亲近于我。我处身于有限之中,却可以于“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王维),感觉到“满眼长江水,苍然何郡山?向来万里急,今在一窗间”(陈简斋)。“我”通过这扇窗户获得了无限界的生机和大自由,虽有室内室外之分,高墙之隔,但可因窗在而使“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于一目”(王船山论谢灵运语)。作者身困囚室却又能得与天地风雷相往还,自然便无困顿之苦,而可以欣然望见小鸟之翻飞,觉得鸟之自在便是自己的自在了。

孟夫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返身是诚,禾莫大焉。”便是说中国人这种处身有限而其心无限的博大襟怀的。这里的蚊虫,蜘蛛和小鸟是作者于极端孤独之时得见的小生灵,但也是作者在静默之间得见的最热烈最自由无限的人生形式。作者以这种中国人特有的宇宙观,远近取与,于这终绝的所在生则与物推移,死则与天地大化,深悟之后,便觉得生死无碍了。这应当说是一种真正深邃的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不朽的生存信念。它当然不是悲剧式的,但它构成了我们最为强悍和稳固的人生精神,或可以说,正是这种精神,才使我们这样一个民族承受了数千年的高压重负之后依然充满诗意的吧!

河,就是海?

王英琦。

我对海的认识,是从河开始的。

六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我随父亲来到淮河边上的故乡。望着那辽阔渺远的河面,我兴奋地以为我看见了海。

“海,什么海?……”陪同我的表哥,呆愣愣地望着我,一副茫然的样子。

“海,就是……”我调动起在书本和画片上得到的所有关于海的知识,连说带比划,但表哥横竖就是不懂。我泄气了。其时,我也只是个混沌未开,刚上小学二年级“丫头片子”。我只知道海非常大,海是由水“变”成的,至于有水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海?河,是不是就是海?大抵也只是“二层眼碰到假阴天”—模糊糊的。

表哥对我所感兴趣的问题,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当时他的一双害着眼病的小眼睛,正闪着饥饿之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拿着的半块玉米饼的右手—哦,他感兴趣的是这个!

正是这个。那时全国性的灾荒正方兴未艾。为了迎接我这从城里来的大外甥女,舅舅一家好不容易才弄到二斤玉米面,做了几块玉米饼给我吃。

望着眼角糜烂、面呈菜色的表哥,我蓦然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那半块玉米饼塞给了他。同时,留下了对于海的不可知的深深悬念……

韶光飞逝。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由孩子变成了大人。这期间,尽管因为工作的需要,我到过全国许多地方,游览过不少名山大川,却独独没有机会见到海,以偿还我童年时代的夙愿。

一九八二年十月,由于要写一个有关纺织工业的剧本,我由上海搭海轮到青岛去。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使我有幸得以偿还这笔欠了多年的“相思债”。

海轮由上海港起锚时,我的心激动的欢跳起来。十分钟,一小时过去了,在我的面前,海慢慢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离岸越来越远,海水越变越蓝—那是一种怎样使人沉醉和神往的蓝呵!……海岸,终于在身后消失了,海面也逐渐变得宽阔和目不能及了。“深宏博大”,我想只有亲临过大海的人,才能深刻领悟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来。

离开上海时,天气还出奇地好,快抵达青岛,天气却骤变了。海面上突然刮起了飓风,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冰雹雨……波涌浪叠,风舞海立,刚刚还温存得像少女一样的大海,转瞬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仿佛要把轮船整个儿吞没……

正当全船的人陷入一种极度恐怖的气氛之中时,忽然雨霁云敛,风歇浪止,天又晴了,太阳又出来了,大海又现出了它那温柔宁静的性格……呵!“瞬息万变”—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出大海的变幻,竟是如此地神奇莫测。

在青岛,每天清晨,我最爱沿着海滨大道做一小时的散步—那简直是一种享受。脚下,海水轻轻地拍打;耳衅,海风轻轻地吹拂……天宇是那样地澄澈,空气是那样地清新,似乎连人的胸襟,都一下子变得开阔、宏大和崇高起来。

在每天的散步中,我结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至多不过十八九岁,营养极好的面庞上,透出一副稚气和执拗的神情。他是海运学院的学生,到青岛来实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熟悉海,更了解海的人了。从红海、黑海、地中海,到阿拉伯海、加勒比海……他对全世界的海,无不了若指掌熟谙之至。我没法不佩服他了;这么小的年纪,何以对海有着如此渊博的知识?

不知为什么。望着这个年轻人,望着大海,我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我感到我似乎有许多的关于海的感触要对表哥说。如果说二十多年前,我曾错误地把河当成了海,估不透一切有水的地方是否就是海,那么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看见了海,我知道了海,我领略了海的真正含义和广阔的内容。

我又回到了故乡。一别多年,表哥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那微驼的背和弯曲的罗圈腿,使我不难想像出,这些年他的生活道路的坎坷……当我们重又散步在淮河边上时,我不由地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回忆起那个烂眼的、对海一无所知,却对半块玉米饼有着异常兴趣的少年表哥来……

我开始动情地向表哥讲叙起海的情景来。可是,很快我便失望了。表哥对于我的讲叙,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地茫然和不感兴趣。他不时地逗着怀中最小的儿子—小虎子,压跟儿就没听进我的话。

就在我失望之余,表哥突然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道:“瞧,今年我又攒了五百块钱!明年再紧巴紧巴,就能盖三间瓦房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二十多年前,他感兴趣的是玉米饼;二十年后,他感兴趣的又是存折……

见我低头不语,表哥有所觉察地歉然一笑:“别怪我没听进去你的话,俺们庄稼人不比你们耍笔杆子的,知道海做什么呢?”

表哥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是的,这些年,就在我东奔西走,忙于笔耕和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同时,表哥却不得不为了混饱肚子而艰辛地挣扎。我的职业,使得我对于海和海以外的一切未知事物,充满了兴趣和欲望,而表哥的严酷现状,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对遥远的、不相干的海和其它宇宙诸物发生兴趣,他关心和感兴趣的,只能是庄稼人最现实、最实惠的生计问题。

呵,望着眼角依然有些糜烂的表哥,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想,表哥他即使眼睛不烂,不小,他也不会看见海,知道海的。因为,人的生存环境,决定和限制着人的追求内容。

我又联想起了在青岛见到的那个年轻人来。他是太知道海,太了解海了,但是他却偏偏不知道饿肚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就不能了解一点人生的艰辛呢?而我的那些终年从土坷垃里刨饭吃的亲爱的同胞,又为什么不能多一些精神生活,知道一点海和海以外的更多的事物呢?

哦,但愿随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到了小虎子这辈庄稼人时,不仅仅知道玉米饼和存折,也能知道一点别的什么,譬如:海……

[鉴赏]

王英琦(1953年生)女,安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热土》、《戈壁梦》,中篇小说集《爱之厦》,电影文学剧本《李清照》等。

这篇散文的写作笔法自然流畅。在娓娓动听的叙说中,倾注作者的深情,作者的思索。标题《河,就是海?》似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提出的问题。这问题,是全文的引子,其寓意也是耐人寻味的。文章一开始即说:“我对海的认识,是从河开始的。”接着,叙述了在六十年代,她这个“混沌未开,刚上小学二年级的‘丫头片子’看到河,以为就是海”时的兴奋和疑问。可是,陪同她的表哥,对她的兴奋毫不感兴趣。他“正闪着饥饿之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拿着半块玉米饼的右手”,因为“那时全国性的灾荒正方兴未艾”,这玉米饼是“为了迎接我这从城里来的大外甥女”专门做的。表哥“眼角糜烂,面呈菜色”,深深地刺痛了作者幼小的心灵。河与海的疑问,与表哥的表情一同印在作者幼小的心灵中。二十多年后,作者有机会真正看到了海。并结识了一位十八九岁的,海运学院的学生。他对海有着渊博的知识。这又牵动了作者的情丝,使她“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她回到了故乡,看到了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的表哥。她又“动情地向表哥讲叙起海的情景”。但她又失望了,因为“表哥对于我的讲叙,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地茫然和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仅仅是“明年再紧巴紧巴,就能盖三间瓦房了。”表哥的话,引起她的思索,使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这篇散文在主题表现上采用了“卒章显其志”的方法。“但愿随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到了小虎子这辈庄稼人时,不仅仅知道玉米饼和存折,也能知道一点别的什么,譬如:海……”这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在表现这个主旨时,她运用了各种艺术手法,给人一种自然而不生硬的美感。文章的构思,纤巧而又自然,不露斧凿的痕迹。她以自己的行踪为线索,又围绕主题,严格地选取材料。全文没有离开过想海,看海,谈海,把看来本似零乱的材料,串接在这条主线上。散文的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形不散,就不是散文,也就没有散文美。《河,就是海?》中所记事件,时间跨越了二十多年,地点、事件也都有变化,像是随意拈来,实际是颇具匠心的。也就在这跳跃性的记叙中,使思想的翅膀,在长空中翱翔,但并没有闲笔。

全文的转折也很自然。比如,作者从写在海边散步时,认识一个年轻人,谈到年轻人丰富的内心,接着又用“不知为什么,望着这个年轻人,望着大海,我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顺理成章地叙述到她再次回到故乡。最后,由表哥的话,使我陷入深思,水到渠成地发出感慨,点出了主题。作者驾驭语言也是颇具功力的。词语生动而不晦涩,清新而似平淡,显示出“清水出芙蓉”的自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