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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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马尔多从地上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拍打着身上的土,“对不起。”“你不要说对不起,”姑娘说,“对这类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

“我只是想溜滑梯,没有别的目的。”马尔多怕姑娘把他当成坏人。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知道你的行为已经太过分。很多人都想进到院子里来,可是他们都没有你这么大胆和放肆。他们只能在栅栏门前,含着艳羡的神情往里观望,就像你在进来之前。”

马尔多突然想到了什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我进这里来自然有我的目的,你这样对待一位客人,显然是不妥当的。”

“目的?”姑娘吃惊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并且环视了一下旁边的孩子们,“他居然说他有自己的目的,我们不妨来听一听他有什么目的,大灰狼闯进羊群里,能有什么目的!?”

“我不是大灰狼,”马尔多正色道,“我是人口普查员。”

“人口普查员?”姑娘睁大眼睛,“听上去冠冕堂皇得很,可是你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就在这里,”马尔多举起胸前的小牌子,递到姑娘的眼前,“看清楚一点。”

姑娘认真地看了看牌子上的内容,口气有些缓和,但依然不软不硬,“可是,即使你是人口普查员,就有权力从栅栏门里钻进来,而且混在小朋友中间溜滑梯吗?”

“我争辩不过你,”马尔多似乎气馁了,“这是我的不对,可是你应该理解我对工作迫切的心情。”

姑娘看到马尔多这样诚恳,就消了气,“我愿意理解你,你和我一样都属于那种对工作极其认真的人,我也曾经为了保护孩子们不受伤害,从墙上滚下来。说起那件事,话就长了。我本来想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可是为了不耽误你宝贵的时间,我就不说了。现在,我接受您的普查,人口普查员先生。”

“谢谢您,”马尔多不由得难为情起来,“可是,我并不负责幼儿园的普查,我负责一个叫虚址村的地方。”

“你……”姑娘脸上呈现出仿佛惨遭羞辱后的绯红,“你既然不是(负责)这里的,为什么要进来,还骗取我的信任?”

“我并不想这样,从地图上看,虚址村就在幼儿园附近,不信,你看!”马尔多展开了手里的地图,姑娘将信将疑地伏过身来,马尔多闻到她身上散发着的苜蓿花的香气,把他的心带向了五月的田野,使他陡然产生人生多美好的感叹。

“果然是这样,”姑娘惊讶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虚址村,可它明明就穿过幼儿园的院子!”

“然后到达人民路。”马尔多补充了一句。

姑娘伤感地说:“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年,五年,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里,奉献给了祖国的花朵。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虚址村。”她想了想又说:“也许园长知道,她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十年,她走南闯北见识非凡,可惜她今天不在。”

“她去了哪里?”马尔多问。

“她没有告诉我,任何上司外出,都没有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下属的必要,这一点你不会不明白吧?”马尔多点点头。

姑娘注视着马尔多的眼睛突然一亮,“你为什么不去医院问问呢?它就在我们的前面。”

“我正有这打算。”马尔多说这话的同时,心里升起一丝淡淡的遗憾,我们的谈话多么投机啊,可惜现在不得不告别。马尔多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么长、这么近地谈话,何况是陌生女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知道这个姑娘的名字、年龄和电话,如果她没有结婚,没有对象,他愿意向她求爱。这样的冲动如此直截了当,如此荒诞,又如此执拗,同马尔多温文尔雅的天性格格不入。他刚刚想到这里,就立刻感到羞愧难当。“再见。”他吞吞吐吐地挤出了两个字。“再见。”姑娘的声音也有些含混不清,难道她像自己一样依依不舍?马尔多糊糊涂涂地伸出手去,姑娘也伸出手,两只手慌慌张张地碰了碰,就触电般地缩了回来。马尔多再次伸出手,他想趁她的手落下去之前,和她真正地握手告别。但他抓住的只是一把空气。马尔多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向门口走去,把自己的双腿从栅栏里迈过去,最后身子到了外面,但头和脖子依然在里面。姑娘全神贯注地望着马尔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在马尔多的额头上飞速地吻了一下。“救救我救救我!”她急切而惶恐地说。马尔多听见这话时,她已经跑了回去。马尔多感到两颗硕大的泪水滴在自己的脸上,但他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时,姑娘已经进了办公室。院子里只剩下一群孩子,转椅空荡荡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马尔多穿过小市场,来到了人民路上。他走到博爱医院门口时,不远处电信大楼顶上的自鸣钟敲了五下。已经到下班的时间了,马尔多想。没有必要在八小时之外工作,干了也没人知道,更不可能得到表扬和提拔。马尔多几乎没有犹豫,就扭头往回走去。当他再次出现在泰山街上时,他忽然弄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急匆匆地回来,全是因为那个幼儿园教师。他看见幼儿园的门依然紧紧地关着,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穿过马路向自己家走去。

“今天下午,你到哪儿去了?”马尔多刚一进屋,就听见母亲气急败坏地质问。母亲坐在八仙桌正面的椅子上,由于情绪激动,身子在不住地颤抖。

“我去上班了。”马尔多感到莫名其妙。

“上班?哼!你撒谎也不知道脸红。”

“我确实上班去了,妈妈,我为什么要撒谎呢?不信,你可以问我的上司。”

“你的上司?你还好意思提你的上司,就是你的上司打电话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

“还有什么,告诉我你没有去上班。我接了电话,就满世界地找你,不知你浪到什么地方,到现在才回来!”

“怎么可能?”马尔多说,“是我的上司派我去开会的,他怎么会又说我没有上班。”

母亲一听,愈发生气了,“说漏嘴了吧?刚才说上班去了,现在又说开会。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撒谎?你要欺骗我到什么时候?你到底想做什么呀你到底想做什么?早知道你这样,我还不如不生你。”母亲说着,捶胸顿足地哭了起来。

“妈!妈!”马尔多赶紧上前,抱住母亲的双肩,“我从小到大,几时对您撒过谎?邻居们也都夸我孝顺,就算死我也不会骗你。我确实去上班了,我刚到单位,上司就派我去开会了。”

母亲似乎相信了马尔多,她用枯干的指头抹了抹眼泪,“开的什么会?”

“人口普查会,从现在起,我就是一名人口普查员了。”马尔多不无骄傲地说。

“又是人口普查员?”母亲瞪大了眼睛。

马尔多一阵惊喜,“你知道这事儿了?妈妈,我说我没有撒谎嘛。”

“知道,”母亲喘了口粗气,“人口普查员已经来过我们家了。”

“真的?”马尔多感到很意外,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回答:“一个很平庸的人,没有任何特征,在大街上一抓就一大把的那种人。”

马尔多微微有些失望,但总的来说还是很高兴,毕竟母亲相信了他。“妈妈,你看我的证件。”他把胸前的工作证举到母亲的眼前。母亲从桌子上抓起老花镜,“真的吗?让我好好看看!”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又把照片同儿子本人仔细对照了一番,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不是做梦吧?这是真的?”她把手摁在自己的额头上。

“您没有做梦,我真是人口普查员。”

“太好了!”母亲哽咽着说,“我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我早就说过我的儿子会有所作为,现在,他终于成了人上人了。”

“不至于吧,”马尔多倒忐忑起来,“人口普查员真的有这么了不起,值得您这么激动吗?”

“孩子,”母亲说,“人口普查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十年才有这么一次,我早就在电视里看到了,中央都很重视。你现在既然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口普查员,你就是上头的人了。即使暂时还没有转正,人口普查完后也一定会转正。干好了,说不定就能调到中央去。你不要掉以轻心,这可是了不起的荣誉,这可是事关大局的大事!我早说过,你在那工厂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你看看这么多工厂倒闭,工人下岗,虽然你那厂子效益不错,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也许您说得对,”马尔多没有看得那么远,他仍然忧心忡忡,“问题是,上司为什么要骗您呢?明明是他派我去开会,或者说是他推荐我当上的人口普查员。”

“好人啊!”母亲把大拇指一挑,“他或许是怕这么大的好消息,我承受不了,或许是想通过这种独特的方式让我教育教育你,如果没有他的电话,我今天晚上是不会向你讲这些语重心长的话的。但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

“我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对!对!完全应该这样做。”母亲没等马尔多把话说完,就急不可耐地插话道,“先打个电话,表示感谢,找个工夫还要买上礼物到他家里道谢,快呀,现在就打!”

马尔多没再向母亲解释,他拨通了上司家里的电话。一连拨了好几遍,都没有人接。

“看来是出去了,”母亲说,“明天到单位见了他再说也行。今天晚上,我们得好好地庆祝庆祝!”马尔多这才注意到母亲的手里多了一瓶红酒,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起子。

“妈妈,您什么时候买的酒?”

“什么时候?”母亲笑了,“已经三十年了,我一直珍藏着。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母亲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马尔多暗想,他从母亲的手里接过两个杯子,用袖子擦去壁上的尘土。他记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向母亲询问,但谁想刚刚喝了一口酒就醉得人事不知了。

马尔多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母亲像往常一样一早起来就出去散步了。他急急忙忙洗了把脸,胡乱吃了点早点就出了门。他到达单位的时候,上司已经到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看见马尔多进来,惊讶地把报纸放在茶杯上,“你怎么回来了?马尔多!”

“我有些事情要问问你,”马尔多板着脸说,“你为什么要给我母亲打电话说我昨天下午没有上班,不知道去哪里了?”

“有这等事?”上司惊讶地站了起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呢?我派你去开会,推荐你当人口普查员,我还会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您说得非常有道理,”马尔多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我觉着您不可能打电话说那些话的,可是我母亲却一口咬定是您干的。”

“你母亲?”上司突然生起气来,“你母亲的话那么值得相信?我的话你就不信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马尔多惊慌失措地辩白,“我只是想澄清事实,没有别的意思。”

“现在事实应该很清楚了,”上司说,“真理越辩越明。我的确往你家打过电话……”

“什么?这么说我母亲说的是真的?”马尔多急切地询问。

“不,”上司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打了电话,但我是告诉你母亲这个好消息,免得她担心你。”

“担心?”

“对,”上司看了看马尔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只好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了。这是你母亲和我之间的秘密,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让我发誓,我答应了她,但现在我不得不反悔。因为,是她违背了游戏规则,她居然把我告诉她的喜讯肆意歪曲!这个秘密是这样的,”上司用白眼球盯着马尔多,“你母亲每天都打电话询问你的行踪,她是那样的关心你,简直可以说是监视。每天向她汇报你的行踪成了我必须履行的义务,昨天也不例外。电话其实是你母亲打过来的,我必须向你承认:我推荐你当人口普查员,也有我自私的考虑。因为,至少在人口普查的一个月里,你母亲不至于再打电话骚扰我。原谅我用了这个比较难听的字眼,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恰当的词语。这时候,我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位作家!你去当人口普查员,对于你和你母亲当然是件大好事,对我来说也是这样。因此,我迫不及待地向你母亲汇报了这个喜讯,现在,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马尔多麻木地点了点头,“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你母亲之所以要歪曲我的话,是想进一步证明我说的话的真实性。现在,她的目的得逞了。”上司正说着,桌子上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马尔多险些跳起来。上司和他对视了一下,走过去,拿起了话筒——“喂?……啊……是啊……好的……”然后就挂断了。

“是她吗?”马尔多紧张地问。

“没错。”

“她说什么?”

“她问我有没有见到你。”

“你怎么回答?”

“我当然说见到了。”

“她又说什么?”

“她说这下她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马尔多又糊涂了。

“我也不知道。”上司笑着说,这时,电话又响了。上司不耐烦地抓起话筒,“喂!”但紧接着,语气就柔软了下来,“是的,领导,我见到他一定通知他,好的再见!”

没等马尔多问,上司就冲他挥手,“你快去干你的工作吧,人口普查委员会追问你为什么工作迟迟不见动静!”

“他们怎么知道的?”马尔多吓了一跳。

“你可能还不清楚人口普查的重要性,他们有庞大的监督机构,谁也别想耍花招!”

“这么说,我已经被他们监视着了?”

“不是他们,而是你们。你还不习惯你的新身份,你是人口普查员,再不是L工厂的工人,快去投入你的工作吧,据我所知,这项工作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马尔多离开单位就赶往了医院。他想快点找到虚址村,好投入下一步的工作。他在赶往医院的路上不断地想着上司的话,他没有想到母亲这么一直在监视她,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马尔多决定找个时间和她好好谈一谈,尽管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但还没和母亲交流过任何思想。当公共汽车晃荡着经过泰山街东侧的十字路口,开往人民路时,马尔多的心思却被另外一件事情占据了。那就是幼儿园和那名幼儿教师。马尔多想起昨天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事情,不知怎么感觉是那么虚幻。也许根本没有那件事,是他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恍恍惚惚中,汽车已经在医院门口停下了。

医院是一组典型的东方四合院式建筑,灰色的楼群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中,三三两两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衣服的病人在林间空地上散步。众多曲曲折折的甬路通向未知的地方,而这众多小路汇聚在同一个点上,这一个点毫无疑问就是医院的主楼。医院的主楼也只是一座四层的旧楼,除了比周围的楼更为陈旧之外,别无任何特色。马尔多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相反他来过无数次。因为这里是他单位公费医疗的定点医院,只有在这里拿药看病,才能享受到国家提供的优惠服务。马尔多曾经在这里割过鸡眼,治过胃炎,还因为流感挂过几次吊瓶。马尔多认识这里的几位医生,他满可以先去找他们,听听他们的说法。可是,由于事关重大而且时间紧张,加上他对那些医生的不信任,(马尔多的不信任是有事实根据的,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在这里做阑尾手术,结果被他们切除了卵巢;还有一个驼背老头,被他们夹在两扇门板间活活夹死。)所以马尔多压根就没有想到去问他们,而是宁肯去找素昧平生的院长。他想的不能说没有道理,在一个医院里,院长无疑是最权威的,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医院了。